
——
民国十四年的春,是裹在咸腥水汽里来的。
霜华趴在“康泰号”的舷窗边,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将窗外那片灰蓝色的海划得支离破碎。
海风卷着浪沫撞在甲板上,带着一股潮湿的力道,把她米白色的洋裙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她刚把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回耳后,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带着点刻意放轻的小心翼翼。
黄子弘凡“当心着凉。”
黄子弘凡的声音混在风声里,递过来的羊绒披肩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
他总是这样,明明只比她大两岁,却总像个操心的长辈,从留洋的第一年起就没改过来。
霜华没接,反而侧过身看他。
夕阳正沉在海平面上,把他的轮廓染成暖金色,鼻梁高挺,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俊,只是那双眼眸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穿着熨帖的西装,袖口露出的金表链在余晖里闪了闪——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成年礼。
霜华“哥。”
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
霜华“你说,上海现在是什么样子?”
黄子弘凡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只有无尽的海和天。
黄子弘凡“报纸上写了些,时局不太稳。”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天气。
黄子弘凡“不过家里总还是安稳的。”
霜华“安稳?”
霜华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复杂。
霜华“我们在波士顿听的那些演讲,读的那些书,难道是假的?街上的游行,报上的社论,哪一样不在说‘安稳’是哄人的?”
她顿了顿,指尖再次贴上舷窗,这次是用力的,仿佛要穿透那层玻璃。
霜华“你还记得先生说的吗?旧的东西总要破的,不破,新的怎么立起来?”
黄子弘凡沉默了。
他当然记得那位先生,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在留学生聚会上慷慨激昂的学者。
他记得先生说“亡国亡种”时眼里的血丝,记得他把《新青年》拍在桌上时的震动。
那些日子,他们挤在波士顿狭小的公寓里,和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讨论到深夜,窗外是异国的霓虹,心里却燃着故乡的火。
黄子弘凡“霜华。”
他终于开口,语气比刚才沉了些。
黄子弘凡“家里不一样。父亲是乐师,母亲操持家务,他们只想我们平安回来,继承家业。那些事……离我们太远。”
霜华“不远了。”
霜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眸子很亮,像淬了火的星子。
霜华“你听,这船鸣笛了。”
果然,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长空,震得人耳膜发颤。
甲板上开始有了动静,乘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伸长脖子望向东方——那里,已经能隐约看到一线模糊的岸影。
霜华“快到了。”
霜华轻声说,像是在自语。她终于接过了披肩,拢在肩上,那点暖意却没能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黄子弘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岸影越来越清晰,能看到码头的轮廓,甚至能隐约辨认出飘扬的旗帜。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那位先生拉着他的手说的话:
“你们这些留洋的孩子,带着新思想回去,就像带着火种。上海是个大熔炉,火能燎原,也能被浇灭,就看你们敢不敢点。”
那时他只觉得热血澎湃,此刻却生出几分沉甸甸的滋味。
霜华“哥。”
霜华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很近,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霜华“你闻没闻到?”
黄子弘凡“闻到什么?”
霜华“海风里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空气刻进肺里。
霜华“除了咸腥味,还有别的……是火药味,是油墨味,是要变天的味道。”
她转过身,面向他,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霜华“上海的天,要变了。”
汽笛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预警。
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能看到晃动的旗幡,听到隐约的喧嚣。
黄子弘凡看着妹妹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孩子时,在上海的老宅里,父亲教他们识谱,母亲在廊下晒着茉莉花。
那时的天总是蓝的,风总是柔的,日子像老宅院里的藤萝,慢悠悠地爬。
可现在,藤萝该被撼动了。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霜华的头顶,动作里带着惯有的温柔,眼神却变了。
那片沉静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翻涌着,跃跃欲试。
黄子弘凡“嗯。”
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
黄子弘凡“要变了。”
海风依旧呼啸,卷着远方的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的岸线已经清晰可见,黄浦江的水在暮色里泛着浑浊的光,像一条沉默的巨蟒,盘踞在那座即将迎来风暴的城市边缘。
霜华看着哥哥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了刚才的复杂,只剩下一种近乎决绝的明亮。
她知道,从踏上这艘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波士顿街头追逐潮流的留学生,不再是音乐世家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少爷小姐。
他们是要回家的人,也是要带着火种,走进那片风雨里的人。
上海十四年的春,正等在前方,带着它所有的未知与汹涌,张开了怀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