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解雨臣目光转向王胖子:“胖子,霍家那边,火候差不多了?”
王胖子立刻挺直腰板,那张圆脸上难得没有嬉笑,全是精明:“花儿爷,你就瞧好吧!那几件‘碰巧’流到霍家伙计眼皮子底下的东西,还有那封‘不小心’夹在旧账本里的信,保管让老太太坐不住!明儿一早,她准得‘路过’琉璃厂!”
“嗯。”解雨臣微微颔首,眼神锐利,“琉璃厂‘博古轩’,那里是霍家老关系的地盘,安全。霍老太太只要踏进去,我们就有机会了。”
琉璃厂,空气中弥漫着旧纸、陈墨和干燥木器的混合气息,阳光透过老字号店铺高悬的匾额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解雨臣选择的“博古轩”,门脸不大,却深藏不露。
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古玩街的喧嚣,只留下店内一片凝滞的寂静。
博古轩深处,一间被重重博古架和古董屏风隔开的密室,光线幽暗,只有一盏老式琉璃罩宫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
霍仙姑端坐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圈椅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紫色旗袍,银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容保养得宜,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一切伪装。
此刻锐利中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愠怒和更深的不安。
她枯瘦但有力的手指紧紧攥着圈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解雨臣放在她面前茶几上的几张照片——尤其是那张暗桩自裁后、脖颈扭曲的特写。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皮直跳。
“解当家,”霍仙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九门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沉沉压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这种脏东西污我的眼?还有那几件‘出土’的玩意儿……你当我霍家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子?真以为我老婆子老糊涂了?”
她口中的“出土玩意儿”,是王胖子“精心”安排流到霍家手里的几件东西:
一枚刻着特殊符号的青铜箭头,一张泛黄模糊、背景隐约可见新月饭店轮廓的旧照片,还有一小块染着深褐色污迹、质地奇特的织物碎片。
这些碎片,像钥匙,正试图打开一扇尘封已久布满蛛网的门。
解雨臣坐在霍仙姑对面,姿态放松却不失恭敬,脸上带着无可挑剔属于后辈的温和笑意。
他端起面前的青花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从容优雅:
“霍奶奶言重了。晚辈岂敢?只是最近清理门户,揪出几只不干净的耗子,发现它们啃噬的,恐怕不止我解家一处粮仓。这些‘小玩意儿’,不过是耗子洞里翻出来的零碎,想着霍奶奶见多识广,或许认得出来历,也好指点指点我们这些后生,免得……再被人当了枪使。”
他放下茶碗,目光平静地迎上霍仙姑锐利的审视,“照片上这人,是汪家埋进我解家的暗桩。他自裁前,用血在墙上画了个这个。”
他指尖点了点照片一角,那里有个用暗红血渍歪歪扭扭涂抹的符号。
一个扭曲眼睛形状的标记,瞳孔处却是一个破碎的圆环。
霍仙姑的目光接触到那个符号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份震惊和随之而来更深的寒意,却被一直沉默观察的张起灵和角落里的黑瞎子精准捕捉。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带着旧木器和灰尘的味道,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吴邪旁边的阿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那对贴身佩戴的温润龙凤玉佩,隔着薄薄的衣料,骤然散发出微弱却尖锐的凉意,如同冰针瞬间刺入她的肌肤。
一股混乱而暴戾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无声地在这狭小空间里炸开!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催动玉佩的能量,第一次是在西王母宫吸引那条蛇母,让人能看到她最想看的东西。
“呃……”吴邪猛地闷哼一声,毫无征兆地捂住了额头,身体剧烈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栽倒。
眼前不再是幽暗静谧的博古轩密室。
取而代之的是刺目到令人流泪的惨白灯光,冰冷得毫无生气,将一切都照射得如同暴露在手术刀下的标本。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蛋白质被高温灼烧的焦糊恶臭。
视野晃动得厉害,像是通过一个濒死之人涣散的瞳孔在看世界。
冰冷的金属台面,触感坚硬而绝望。
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扭动、挣扎!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视线艰难地聚焦过去。
是霍玲!
那张曾经明艳张扬的脸庞此刻扭曲变形,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彻底吞噬。
她的嘴巴大张着,发出无声的、撕裂般的尖叫,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
她正被几个穿着诡异白色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死死按在冰冷的金属台上。
那些人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其中一个,正举起一支粗大的、闪烁着幽蓝电弧的金属注射器,针头粗得骇人,毫不犹豫地朝着霍玲剧烈起伏的颈动脉狠狠扎下!
“不——!!!”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并非来自幻象中的霍玲,骤然撕裂了博古轩密室的死寂!
霍仙姑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整个人从圈椅上弹了起来!那张一贯雍容威严的脸庞瞬间血色尽褪,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双眼死死瞪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瞬间挖空灵魂的剧痛!
她的身体筛糠般颤抖,一只手死死捂住心口,另一只手向前徒劳地抓着,像是要抓住那幻象中即将被毁灭的女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霍奶奶!”解雨臣脸色微变,迅速起身。
“奶奶!”一直侍立在霍仙姑身后的霍秀秀吓得花容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吴邪猛地甩头,从那股窒息般的恐怖画面中挣脱出来,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向阿宁。
阿宁依旧保持着那个攥紧拳头的姿势,微微低着头,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只有离她最近的张起灵能看到,她紧抿的唇线边缘,一丝殷红的血迹正缓缓渗出。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霍仙姑在霍秀秀的搀扶下,颓然跌坐回圈椅里。
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泥塑,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嘶哑杂音。
那属于九门掌权者的强硬外壳,在这源自血脉、直击灵魂的残酷景象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她浑浊的眼里不再是愤怒或威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悲痛,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绝望。
“……玲儿……我的玲儿……”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圈椅扶手,指甲在硬木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一遍遍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破碎不堪。
密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霍仙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回荡。
良久,霍仙姑才像是从溺水的窒息中挣扎出来,缓缓抬起头。
她脸上的肌肉还在微微抽搐,眼神却如同燃尽的灰烬,空洞而疲惫。
她不再看解雨臣,那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阿宁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恨意。
恨她让自己重温这炼狱般的景象;
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恐惧于这女人所代表的力量和其背后的真相;
最后,竟然还夹杂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祈求。
她想购买吴邪手中的样式雷,本身就是为了通过信息差强迫吴邪点天灯,从而逼迫张起灵现身,无论是为了“女儿”,还是她本身与“它”有某种程度上的合作。(霍仙姑的联姻对象应该就是“它”的人。)
可是如今,她的谋划,全都被一个阿宁打破了,甚至连它都开始犯错,这个世界居然有人能够掌握这样的力量。
如今,什么谋划,什么羞辱吴家,都不重要了,她终于找到了女儿失踪的真相。
“鬼玺……”霍仙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楚,“是‘它’……抛出来的饵。”
她闭上眼,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就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身体又往下塌陷了几分。
“新月饭店的拍卖……是‘它’的捕兽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汪家……是‘它’的猎犬,也是‘它’想要清理的旧疾……九门?”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自己旗袍的下摆,
“呵……早就被蛀空了!从根子上……烂透了!‘它’的人……就在我们中间……一直都在!盯着……盯着我们所有人……像看笼子里的蛐蛐!”
她猛地睁开眼,那空洞的眼神里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解雨臣,又扫过吴邪、张起灵、阿宁……
最后,那目光在王胖子和黑瞎子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审视。
“你们……想怎么死?”霍仙姑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残忍平静,“是死在汪家的算计里,还是……死在‘它’的注视下?”
沉重的死寂再次笼罩下来,带着霍仙姑话语里透骨的寒意。
解雨臣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殆尽,浮现冰冷属于猎手的专注。
他微微倾身向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力量:
“我们想掀了桌子,霍奶奶。”他目光如炬,直刺霍仙姑眼底深处那片绝望的灰烬,
“既然‘它’想看戏,想看我们入局,想看我们互相撕咬……那我们就给它一场大戏!”
他的目光转向阿宁,那眼神里没有询问,只有冷酷的信任和最终决断的托付。
“阿宁的存在,打乱了汪家的命盘,也让我们看到了‘它’的‘规矩’并非无懈可击。新月饭店……就是最好的舞台。”
“鬼玺,我们要拿。”解雨臣的声音斩钉截铁,“汪家想借刀杀人,‘它’想坐收渔利?那就让这把刀,捅回他们自己身上!”
密室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完全暗沉下来。
浓重的乌云低低压在琉璃厂古旧的屋脊之上,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风暴。
远处,新月饭店那标志性如同巨大弯月般的穹顶轮廓,在都市迷离的霓虹灯光晕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了它无形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