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天光在厚重的窗帘缝隙间渗入，灰蒙蒙的，了无生气。卧室里依旧弥漫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死寂，混合着未散的水汽和冰冷的绝望。

许渡安猛地惊醒，脖颈因为靠着床沿睡姿别扭而传来一阵酸痛。他第一时间看向地板——那团被子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示下面的人还活着。一种扭曲的安心感尚未升起，就被更深的忐忑覆盖。昨夜的容青珂太反常，那崩溃太过骇人，让他即使“赢”了，也毫无安全感可言。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腿部一阵麻痒。他走近那团被子，犹豫了一下，没有掀开，只是低声唤道：“青珂？”

被子下没有任何回应，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仿佛下面真的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

许渡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恐慌的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来。他不能忍受这种死寂，这种脱离掌控的未知。他需要确认，需要回应，哪怕是愤怒，是冰冷，也好过这彻底的虚无。

“该起来了。”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模仿来的、生硬的常态感，“你需要吃东西。”

依旧没有回应。

许渡安抿紧唇，眼中闪过一丝焦躁的狠色。他忽然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被子隆起的位置。“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被子下的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惊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是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这细微的反应却奇异地安抚了许渡安一些。看，他还是能触动他的。

他不再犹豫，弯腰，有些粗暴地一把将被子掀开！

容青珂蜷缩在地板上的身体暴露在灰暗的光线下。他依旧穿着那身丝质睡袍，领口在被夜的挣扎中散开，露出苍白的胸膛和锁骨下那道刺目的疤痕。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透露出一丝昨夜风暴残留的痕迹。

他就那样躺着，对许渡安的粗暴和掀开被子的动作毫无反应，仿佛一尊被打碎后又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脆弱，冰冷，了无生机。

许渡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莫名一紧，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却不知该向何处发泄。他宁愿容青珂像昨夜那样尖叫崩溃，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

“起来！”许渡安伸手去拽他的胳膊，试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触手的皮肤冰凉，肌肉僵硬。

容青珂顺着他的力道被拉起，身体软绵绵的，毫无支撑力，几乎整个人又栽倒下去。许渡安不得不加大力气，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到床边坐下。

整个过程，容青珂异常顺从，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的头微微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目光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这具躯壳在执行最基本的指令。

许渡安喘了口气，站在他面前，盯着他低垂的头顶，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失控感攫住了他。他习惯了容青珂的强势、掌控、甚至偶尔阴晴不定的惩罚，却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彻底的空洞。

他想起昨夜容青珂嘶吼出的“自由”，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攥紧。不，他不能给他自由，那意味着永恒的失去。可是，这样的“留下”，又算什么？

混乱和恐慌中，许渡安猛地抓住容青珂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模仿前世暴行的粗鲁。

容青珂被迫抬起头，眼睛终于对上了许渡安的视线。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曾经深邃锐利、总是带着掌控一切冷静或偏执灼热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却空洞得令人心悸。没有恐惧，没有恨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死寂。仿佛昨夜那场崩溃已经烧光了他所有的情绪，只剩下灰烬。

许渡安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猛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甚至后退了半步。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感到害怕。

“……青珂？”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和不确定。

容青珂的睫毛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仿佛过了很久，那空洞的视线才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焦距，落在了许渡安脸上。然后，极其缓慢地，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更像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冰冷的肌肉抽搐，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意味，反而比哭更让人心底发寒。

许渡安屏住了呼吸。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时候，容青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枯木，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

一个字。

只有一个字。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指向性。仿佛只是对某个无法抗拒的指令，做出的最机械的回应。

许渡安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冰冷的、死寂的“好”。

这算什么？顺从？认命？还是……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开始？

他还想再问什么，却见容青珂已经缓缓地、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僵硬，却不再需要他的搀扶。他走向衣帽间，步伐缓慢却稳定，背脊挺直，仿佛一夜之间，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在他破碎的内里重新凝结成型。

许渡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衣帽间门口，手心里还攥着那枚冰冷的、未能戴上的腕表。

他明明达到了目的，将人留住了，甚至得到了一个“好”字。

可为什么，他感觉脚下的地面，正在裂开一道更深的、更冰冷的缝隙？

仿佛他亲手释放出了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东西。

锁链依旧存在，却仿佛被浸入了液氮，变得冰冷刺骨，且……脆弱易碎。

而握着锁链两端的人，都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