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余韵还在走廊里打旋,混着窗外的虫鸣——不是盛夏那种聒噪的吵,是秋夜特有的、怯生生的“唧唧”声,把廊里的凉意泡得软软的,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绿豆糕,凉丝丝却不刺人。刚收拾好书包的学生们踩着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往楼梯口挪,鞋底蹭过瓷砖的“沙沙”声里,还能听见远处值日生涮拖把的水声,哗啦哗啦的,像谁攥着张湿纸在手里反复揉皱,又带着点拖拖拉拉的懒意。
鸻橦宿抱着新发的校服走在中间,黑白相间的布料还带着点浆洗后的硬挺,被她臂弯轻轻一拢,就挤出几道浅褶。末忆的手轻轻搭在她胳膊上,指尖有点凉——晚自习开了窗,穿堂风灌进来把两人的袖子都吹得鼓鼓的,像揣了两只小鸽子。寸昭正踮着脚跟寻梦说悄悄话,发梢扫过鸻橦宿的手背,带着点桃子味的洗发水甜香,把过道里粉笔灰的涩味盖得严严实实,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
就在这时,辽雨的声音像颗被扔过来的小石子,“咚”地砸进这阵安静里。“不是煊阿,我们还是好兄弟吗?”他这话喊得有点急,尾音还带着点没喘匀的气,左手正拽着念煊橦的衣服后领,布料被扯得发紧,露出里面白色T恤的领口,能看见一小片锁骨窝。
念煊橦刚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书包,拉链“咔嗒”一声扣上,闻言才慢悠悠侧过脸。走廊顶的声控灯恰好在这时暗下去,只剩楼梯口的路灯斜照进来,给他半边脸镀上层暖黄,另半边埋在阴影里。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随着眨眼轻轻晃,鼻梁的线条被光切得很清,像用美工刀沿着骨缝刻过的。他没笑,嘴角甚至抿成了条直线,但左眼尾悄悄挑了下,露出点藏在冷淡里的坏,像猫爪尖刚勾到线团时的那点促狭。“不是。”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脆,像咬碎了块冰。
辽雨“啧”了声,拽着他后领的手更用力了些,右手攥着的篮球“咚”地撞在念煊橦的膝盖,带着点反弹的劲儿。“你讲点良心行不行?下午在操场的时候,要不是我替你挡那下,你膝盖早磕台阶上青一块紫一块了!”他说着往念煊橦那边凑了凑,额前的碎发扫过对方肩膀,带着点汗湿的潮气,混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是谁趁我去打水,把我放在储物柜里的巧克力给偷吃了?就剩最后一块了!”
念煊橦往旁边躲了躲,外套的袖口扫过辽雨的手腕,带着点洗衣液的清苦气——不是白天食堂里那股皂角味,是更淡的、像秋夜里的薄荷草,凉丝丝地钻进鼻腔。他抬手掰开辽雨的手指,指尖在对方手背上捏了捏,力道不重,却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劲儿,像在逗一只炸毛的小狗:“挡那下是因为你自己跑太快,差点从背后撞我身上,我那是自保。”他顿了顿,忽然低头笑了笑,笑的人有些晃眼,“哦~巧克力啊?那个太甜了,齁得慌,我替你解决掉了而已,免得你蛀牙。”
辽雨被他噎得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憋出句:“不是哥们,有你这样的吗?”念煊橦不紧不慢地挑了挑眉,尾音拖得有点长:“有啊。”恰在这时,声控灯“啪”地亮了,暖黄的光铺满整个走廊,能看见念煊橦被拽皱的后领里,皮肤泛着点运动后的粉,像被晚风揉红的。
鸻橦宿的脚步顿了半秒,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怀里的校服,黑白的布料被绞出几道深褶,像她此刻乱乱的心跳。她看见念煊橦侧头时,耳后的那颗小痣在灯光下闪了闪,像沾了点碎金,和他说“不是”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像极了下午在教室,他转笔时指节泛出的那点浅红,藏在冷淡里,却烫得人心里发慌。末忆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尖的凉意让她回了神,耳边传来末忆的小声提问:“他们是不是天天这样吵啊?”
话音刚落,就见念煊橦突然抓住辽雨的手腕往楼梯口拖,力道不大,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再闹宿舍锁门了,今晚你想睡走廊?”辽雨的抱怨声一下子软了,像被捏扁的气球,“那……那明天早饭你请,加个茶叶蛋。”却还是故意用肩膀撞了念煊橦一下,两人的影子在灯光里歪歪扭扭地缠在一起,被楼梯扶手切成一段一段的,像串没系紧的风铃,晃啊晃。
过道里的声控灯又暗了下去,只剩下远处楼梯口的暖黄,像块被遗落在角落的麦芽糖。鸻橦宿低头时,闻到自己身上沾了点末忆洗发水的香味,混着秋夜的凉风,轻轻吹过鼻尖,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她抬头时,念煊橦的背影刚拐进楼梯口,军绿色冲锋衣的衣角被风掀起个小角,像片要飞起来的叶子,飘飘忽忽地,就没入了那片暖黄里。
楼梯转口的声控灯像是快没电的手电筒,亮起来时总带着点发虚的黄,照在台阶上,把棱棱角角都磨得发钝。鸻橦宿扶着扶手往走,指尖蹭过金属栏杆的锈迹——是那种颗粒状的粗糙,像摸过晒裂的土墙,掌心沾了点灰,在灯光下泛着白。 刚走到转口,头顶的灯突然“滋啦”闪了下,暗下去半秒又猛地亮起来,晃得她眼尾发疼。末忆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像猫,鞋跟磕在台阶边缘的水泥上,发出“嗒”的轻响。“这里的灯好像不太好。”她的声音带着点怯,指尖也搭在扶手上,离鸻橦宿的手指不过半寸,却没碰到——转口的风比楼梯间里更急,卷着楼下的喧闹往上涌,把两人的袖口都吹得贴在手腕上,露出的皮肤泛着冷白。 灯又闪了下,这次晃得更凶,连影子都跟着在墙上扭曲。鸻橦宿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指尖在扶手上的投影像只蜷着的小兽,而栏杆尽头的墙角,堆着半块被踩扁的橡皮,红颜色的,在昏黄里格外扎眼——像谁哭红的眼角。 “刚才……念煊橦他们应该走快两步了吧?”末忆突然小声问,视线越过鸻橦宿的肩膀往下看。 鸻橦宿没回头,只是盯着台阶上的一道裂缝——里面嵌着颗小石子,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应该吧。”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点,灯又暗下去,这次没立刻亮,转口瞬间浸在灰蓝的暮色里,只有楼下楼梯口的暖黄透上来一点,把两人的影子叠在台阶上,像块被揉皱的纸。 “咚、咚、咚”——是寸昭和寻梦的脚步声从楼下撞上来,声控灯“啪”地亮了,比刚才更晃眼。寸昭的帆布鞋踩在转口的水泥地上,带起的灰在光里飞,“欸你们怎么走这么慢!”她的声音撞在转口的墙上,弹回来时带着点嗡鸣,像只被困住的小蜜蜂。
寸昭的指尖划过扶手上的锈迹,留下道浅白的印,“这灯晃得人眼睛疼,像小时候奶奶家那盏接触不良的台灯。” 鸻橦宿往下走了两级台阶,灯又闪了下,这次她看清了转口墙壁上的印记:有片浅黄的水渍,像朵没开全的蒲公英,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手印,指节的纹路被岁月泡得发虚。风从楼梯间的窗户钻进来,卷着那片卡在栏杆上的梧桐叶晃,影子在墙上摇啊摇,像是谁在眨眼睛。 “快走啦,你们俩个,小暗还在下面等着呢!”寸昭已经拽着寻梦拐下了二楼,声音从下面飘上来,带着点回音,“再磨蹭宿舍阿姨要锁门啦!” 鸻橦宿最后看了眼转口的灯——它又开始发虚,黄得像块化了一半的黄油。扶手上的锈迹沾在指尖。她们赶紧往下走,鞋底碾过刚才看见的那颗小石子,“咔”地轻响,像咬碎了点什么,混着身后灯“滋啦”的最后一声,被楼梯间的风卷走了。
宿舍楼下的铁门已经“吱呀”地往回拽了半寸,宿管阿姨正弯腰锁底下的链条,钥匙串在手里晃出“哗啦”的响,混着她嘴里念叨的“这届学生怎么天天踩着点回”。 寸昭第一个冲过去,帆布鞋在水泥地上滑出半寸,“阿姨等会儿!”她的声音带着跑得上气不接的颤,发梢黏在汗湿的额角,寻梦被她拽着,差点撞到铁门上,手忙脚乱扶住时,指尖沾了点门把手上的凉锈。 鸻橦宿跟在后面,怀里的校服被跑得皱成一团,领口蹭过下巴,带着点浆洗后的硬挺。末忆攥着她的衣角,鞋跟在台阶上磕出“嗒嗒”的急响,发圈上的珍珠晃得她眼晕——是白天寸昭给她扎头发的那根浅绿的,此刻在路灯下闪着慌慌的光。 “还有两分钟就锁门了。”阿姨直起身,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她们,手里的链条“哐当”搭在门上,“下次再这么晚,就得登记了啊。”她说着往旁边让了让,铁门被寸昭推着往里开,合页发出“嘎啦”的老响,像块被扯着的老骨头。 五个人挤进门缝时,末忆的书包带勾住了门栓,“嘶”地拽出根线头,她慌忙去解,指尖被金属栓硌得发疼,还是筱暗伸手帮她拨开的,掌心的汗蹭在她手背上,潮乎乎的。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撞亮,暖黄的光里飘着点阿姨刚拖过地的消毒水味,混着寸昭身上的桃子香,往下沉。寸昭拉着筱暗跑在最前面,帆布鞋“噔噔”地砸着台阶,喊着“快点快点,我们去泡泡面吃”,声音在楼道里弹来弹去,惊得声控灯又闪了两下。 鸻橦宿慢悠悠的走着,末忆跟在她身边,喘得像只小兽,“刚才……刚才阿姨的眼神好凶哦。”她的指尖还在发颤,碰了碰鸻橦宿的胳膊,凉得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她就嘴上厉害。”鸻橦宿低头看了眼她发圈上的珍珠,在灯光下亮得很稳,“你看她刚才让我们进来时,链条都没真扣上。” 说话间到了四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虫子飞进来,撞在402的门把手上。寸昭已经掏出钥匙在捅锁孔,手忙脚乱的,钥匙“当啷”掉在地上,滚到鸻橦宿脚边——是枚带着卡通贴纸的钥匙,上面还沾着点辣条的红油,像颗没擦净的小痣。 门“咔嗒”开的瞬间,寸昭第一个冲进去,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扑到自己的书桌前,抓起桶面撕拉环,看了看杯子里的水,“还好还好,热水还够。”她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热水瓶“咕咚”往桶里倒时,蒸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的刘海。 末忆靠在门框上,手按着胸口喘气,发圈松了点,碎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鸻橦宿帮她把发圈重新绕紧,指尖碰到她颈窝,凉得像刚沾过走廊的风,“下次别跑这么急了。” “昭昭说……说再晚泡面就不好吃了。”末忆小声说,眼睛却瞟着寸昭那边,嘴角弯了弯——她手里的泡面桶上印着红烧牛肉的图案,蒸汽把寸昭的脸熏得发红,像颗刚出锅的糖糕。
筱暗倒是神情如常的坐在椅子上,脸不红心不跳。寻梦惊讶的张大嘴巴:“不是,小暗你身体可真健康啊!” 突然窗边楼下的玻璃门“哐当”一声落了锁,接着是链条“哗啦”绷紧的响。鸻橦宿走到窗边往下看,宿管阿姨的影子正往值班室挪,钥匙串的响声越来越远,最后被晚风卷成了细屑。 “欸你们看!”寸昭突然举着叉子站起来,泡面汤溅在她的睡衣上,“我这叉子上还沾着下午的花生壳呢!”她的笑声撞在窗户上,惊飞了停在空调外机上的夜蛾,翅膀扑棱的声,混着泡面的香味,往宿舍深处钻。 鸻橦宿低头抚平校服上的褶皱,指尖划过刚才被末忆攥皱的地方,突然想起楼梯转口那盏发虚的灯,还有念煊橦被拽皱的后领——原来大家都带着点慌慌的褶皱,在锁门前的最后一秒,跌进了这晚的暖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