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青石巷》

林砚第一次踏足青石巷时，雾正浓得化不开。青石板路被浸润得发亮，倒映着两侧斑驳的白墙黑瓦，像一幅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她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却又很快被雾气吞噬。

巷尾那座挂着“砚语书斋”木牌的老房子，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房东是位姓苏的老太太，电话里的声音像揉碎的棉絮，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钥匙在门楣上的青瓷罐里，你自己取吧，我这几日不大方便见客。”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书、樟木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正中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桌，上面散落着几本线装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慢悠悠地舞动。

林砚放下行李，正准备收拾带来的画具，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桌角压着的一张宣纸。纸上是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画的正是这条青石巷，只是雾色更沉，巷口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笔尖的墨痕还未干透，像是刚停下笔不久。

她拿起画纸细看，笔锋细腻，墨色层次分明，竟与自己惯用的技法有几分相似。正出神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枯枝。林砚探头望去，雾中只有摇曳的竹影，空无一人。

接下来的几日，林砚每日都背着画板在巷中写生。雾总是在清晨聚拢，午后才渐渐散去，露出巷子里藏着的秘密：墙根下倔强生长的青苔，窗台上被遗忘的旧花盆，还有哪家屋檐下挂着的、褪色的蓝印花布。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有时是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瞥见巷口闪过的灰影；有时是在画得入神时，耳边掠过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穿过竹林的声音。

这天傍晚，雾又起了。林砚收工回家，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站在“砚语书斋”的门廊下，正仰头看着那块木牌。他头发花白，背有些驼，手里拄着一根竹杖，杖头包着铜皮，被摩挲得发亮。

“老先生，您找苏婆婆吗？”林砚停下脚步问道。

老者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刻，眼神却清亮得惊人。“我找她……有些年头了。”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姑娘，你是新来的租客？”

“嗯，我叫林砚，来这里画画的。”

老者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画板上的青石巷速写，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画得好，画出了这巷子的魂。只是……”他顿了顿，指着画中巷口的位置，“这里该有棵老槐树的，三十年前被雷劈了，苏丫头当时哭了好几天。”

林砚愣住了。她从未听苏婆婆提过老槐树，巷口如今只有一片空地，长满了杂草。

“您认识苏婆婆？”

“认识，”老者望着紧闭的屋门，眼神悠远，“我们从小就在这巷子里长大。她那时总爱坐在老槐树下看书，辫子上系着蓝印花布的蝴蝶结。”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玉佩，玉佩是块普通的青白玉，雕着简单的云纹，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她，就说……故人归了。”

林砚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佩冰凉的温度，还有老者掌心残留的微汗。等她抬头时，老者已经转身走进了雾中，竹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握着玉佩走进堂屋，刚想找个地方放好，却看见苏婆婆不知何时坐在了长桌旁。老太太穿着藏青色的斜襟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来过了？”苏婆婆的声音比电话里更低哑，目光落在林砚手中的玉佩上，浑身轻轻一颤。

林砚点头，将玉佩递过去。苏婆婆伸出手，指尖在触到玉佩的瞬间停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过了许久，她才颤抖着拿起玉佩，贴在脸颊上，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三十年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那天晚上，苏婆婆给林砚讲了个故事。三十年前，青石巷里有个爱画画的少年和一个爱看书的姑娘，他们在老槐树下许诺，等少年考上美术学院，就回来娶姑娘。可少年一去便没了音讯，有人说他在城里出了意外，有人说他成了名画家，早忘了这巷子里的约定。姑娘守着书斋，一等就是三十年，从梳着辫子的少女，等成了鬓角染霜的老太太。

“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苏婆婆望着窗外，雾又浓了，“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清晨，林砚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打开门，雾已经散了，阳光洒满青石巷。巷口的空地上，站着昨天那位老者，苏婆婆正站在他对面，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脸上带着泪，却在笑。

老者伸出手，苏婆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两人相携着慢慢走向巷口，背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像一幅终于画完的画。

林砚回到堂屋，看见长桌上那幅未完成的青石巷图旁，多了两个并肩的身影，墨色已干，笔锋温柔。她拿起画笔，在画的角落添了一抹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芒穿透雾霭，照亮了整条青石巷。

此后，青石巷的雾似乎淡了许多。林砚依旧每日写生，只是画里多了两个身影，有时是在书斋门口晒太阳的老两口，有时是在巷中慢慢散步的背影。而那幅补全的水墨画，被苏婆婆装裱起来，挂在了堂屋最显眼的地方，题字是：“雾散，故人归。”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