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恢复的进程,缓慢得像是在黏合一件极其珍贵的、布满裂痕的瓷器。他清醒的时间在延长,眼神里的茫然雾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钝的、努力聚焦的疲惫。他开始能对简单的指令做出反应,比如“喝水”、“张嘴”。护士递过来的水杯,他会用颤抖的、虚软无力的手去接,有时能勉强握住,有时水会洒出来,濡湿了被单。每当这时,他那双逐渐清明的眼睛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孩子般的懊恼和无措。
苏淼莉依旧守着他,沉默是常态。她递水,扶他坐起,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因虚弱而冒出的冷汗。交流仅限于最基础的肢体语言和单字。他需要什么,会用眼神示意,或者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苏淼莉总能准确理解——枕头高一点,被子掀开一角,窗外的阳光太刺眼需要拉上帘子。
那张褪色的橘子糖纸,始终被他放在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去摩挲它粗糙的边缘,眼神放空,像是在努力捕捉什么飘渺的碎片。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贺峻霖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精神似乎比往日好一些。他的目光不再总是空洞地停留一处,而是带着一种迟缓的探寻,缓缓扫过病房里的陈设——白色的墙壁,嘀嗒作响的监护仪,窗台上丁程鑫昨天送来的、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篮(原封未动),还有…枕边那个冰冷的黑色U盘。
他的视线在那个U盘上停顿了很久。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件极其遥远、轮廓模糊的事情。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伸过去,却又无力地垂下。
苏淼莉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一本摊开的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只是需要一个低头的姿态,来掩饰自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的目光。她能感觉到他视线的移动,能感知到他停留在那个U盘上的困惑。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
忽然,贺峻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短促、模糊的音节。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像是不小心漏出的气流。
苏淼莉猛地抬起头。
贺峻霖的目光正从U盘上移开,有些茫然地投向窗外。阳光落在他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眉头蹙得更紧,仿佛在与自己混乱的记忆和笨拙的语言功能搏斗。
就在苏淼莉以为那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声响时,他再次尝试发声。这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谁…?”
一个单字。带着浓浓的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苏淼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不是对水或阳光的需求。这是一个指向性的疑问。他在问那个U盘,或者…是留下U盘的人?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该怎么说?丁程鑫?那个名字背后牵扯着太多复杂的、他此刻脆弱的大脑可能无法承受的东西——他母亲的绝望,他父亲的参与,那个黑暗的孤儿院,还有…丁程鑫此刻难以捉摸的态度。
最终,苏淼莉只是避开了他带着询问的目光,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个东西。不重要。”
她没有说“谁”,也没有说“丁程鑫”。
贺峻霖没有再追问。他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头依旧蹙着,像是沉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那个冰冷的U盘,依旧静静地躺在他枕边,与那张温暖的橘子糖纸形成刺目的对比。
几天后,贺峻霖被允许短暂地下床,在病房里进行极简单的活动。他的双腿虚软无力,需要苏淼莉和张真源一左一右地搀扶。张真源的手臂沉稳有力,像最可靠的支撑。苏淼莉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肘部,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孱弱和每一次迈步时细微的颤抖。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从床边到几步远的沙发。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很坚持,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一次练习结束,苏淼莉扶着他慢慢坐回床边。贺峻霖微微喘息着,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上面除了水杯和药盒,还放着马嘉祺那个厚厚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是摊开的,露出了里面工整密集的字迹。
贺峻霖的目光被吸引了。他伸手指了指笔记本,又看向苏淼莉,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询问。这一次,他没有发出声音。
苏淼莉犹豫了一下,拿起笔记本递给他。
贺峻霖接过来,手指还有些不稳。他低下头,迟缓地翻动着纸页。阳光照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客观的记录上:
“术后第5天…对苏小姐递水动作有注视…8秒…”
“术后第7天…视线在其(苏)身上停留…约15分钟…出现类似‘凝视’状态…”
“术后第9天…丁先生探视…视线短暂转向门口方向…约2秒…”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记录着自己混沌时期每一个细微反应的文字。翻页的速度越来越慢。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的日期,是酶液提取开始后的第二天。记录的内容不再是单纯的观察,而是一串串复杂的、带着明显向下箭头和警示红色的生理参数图表,旁边是马嘉祺冷静的标注:“酶提取进程:源体(苏)生命体征波动…交感神经活性异常升高…建议暂停或调整剂量…”
贺峻霖的指尖停留在那些刺目的红色箭头和“源体(苏)”的字样上。他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的苏淼莉。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茫然或困惑,而是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惊痛。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淼莉,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感——难以置信、痛苦、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自责。
苏淼莉被他眼中的风暴震慑住了。她想移开视线,想解释“没关系”或者“已经过去了”,但喉咙像被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承受着他目光的重量。那种虚弱感,那种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仿佛又顺着他的目光重新缠绕上来。
贺峻霖猛地将笔记本合上,力道之大,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把笔记本远远地丢开。笔记本砸在地板上,摊开的页面正好露出那些红色的警示标记。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眼神痛苦地闭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陷进枕头里。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着用力的青白,暴露着他内心激烈的翻腾。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带着压抑痛苦的喘息声。那张褪色的橘子糖纸,不知何时被他紧紧攥在了手心,揉成了一团。
苏淼莉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它放回床头柜。她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肩膀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垮塌了一点。
无声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两人之间。那是用生命能量交换来的生机,是清醒后无法回避的残酷真相,是迟来的惊痛与无言以对的愧疚。比任何言语的质问,都更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