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那天,县城初级中学门口像下了场人的雨。家长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把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各家保温桶里散出的绿豆汤甜香,混着防晒霜的味道,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
我穿着翻出的初中旧校服,洗得领口发松,白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站在警戒线外给学生们发准考证时,指尖总蹭到布料上的细毛——这是当年王晓蝶的校服,她初三毕业时硬塞给我的,说“留着当纪念,万一你想我了呢”。
忽然看到人群里的王叔叔和王阿姨,他们没打伞,头发被晒得发亮。王阿姨手里提着个印着樱花图案的保温桶,见我望过去,连忙挤过警戒线:“桉桉,给孩子们喝点绿豆汤,冰镇过的。”她掀开盖子,凉气混着冰糖的甜香冒出来,“晓蝶以前中考,我每天都给她带这个,她说喝了脑子转得快,压轴题都能多对一道。”
王晓冉跑过来领准考证时,校服袖口沾着块蓝墨水,像极了当年总爱用钢笔戳我后背的王晓蝶。“老师,”她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颗薄荷糖,糖纸在掌心硌出小小的棱,“我姐说,考试前吃这个,脑子转得快,不会犯迷糊。”
我捏着薄荷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亮。七年前的中考考场外,王晓蝶也是这样塞给我一颗糖,说“这是我妈求的幸运糖,吃了保准考第一”。结果那天她自己数学少算了个小数点,哭丧着脸说“肯定是糖被你吃了,运气都跑你那儿去了”。
开考铃响时,学生们像归巢的鸟群涌进考场。王晓冉夹在人群里,忽然回头冲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马尾辫在阳光里甩得像只振翅的蝴蝶。我忽然想起七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走进考场,王晓蝶在我身后扯着嗓子喊:“林瑞桉,考砸了我可不罩你!到时候市一中就我一个人去,樱花也不给你留!”
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我靠着老槐树喝绿豆汤,搪瓷勺碰到桶底发出轻响。王叔叔蹲在旁边抽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烟灰掉在深蓝色裤腿上也没察觉。“桉桉,”他猛吸了口烟,烟圈在热气里散得很快,“晓蝶的主治医生昨天打电话了,说她最近脑电波活跃多了,眼球还会跟着光动……说不定……真能醒过来。”
我把薄荷糖纸捏成小球,指尖沾着点黏黏的糖渣。“会的,”我望着考场的方向,教学楼的窗户反射着阳光,像无数双亮着的眼睛,“她最守信用了。当年答应要陪我考市一中,就算现在换了方式,也肯定会看着晓冉走进考场的。”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学生们像疯了似的冲出考场,试卷被抛到空中,像群白色的蝴蝶。王晓冉举着准考证跑过来,脸涨得通红,额前的碎发湿成一绺:“老师!数学最后一道题,跟我姐习题册上那道压轴题几乎一样!连辅助线的画法都差不多!我肯定做对了!”
我摸着她的头笑,眼角却有点湿。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恍惚间仿佛看到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一个举着准考证欢呼,一个站在不远处,举着早已融化的冰棍,笑得露出小虎牙。
原来有些路,真的会沿着记忆的纹路,一点点铺到眼前。就像这中考的考场,就像这道熟悉的压轴题,就像这颗带着薄荷香的糖,在时光里打着转,把过去和现在,轻轻系在了一起。
王阿姨递来纸巾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哭。远处的桉树上,蝉鸣正烈,像在为这场跨越七年的约定,唱着最热闹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