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之第一次把热牛奶端进画室时,沈砚之正趴在画架前补色。松节油的味道混着午后的阳光漫在空气里,他耳后的碎发被汗濡湿,沾在颈侧,像幅没干透的素描。
“歇会儿。”周衍之把玻璃杯放在画案边缘,杯壁上凝的水珠洇湿了一张废稿,“再熬下去,颜料该比你先干了。”
沈砚之没回头,笔尖在画布上顿了顿,调出一点灰蓝:“快好了。”他说话时尾音有点飘,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莫名软和。
周衍之也不催,就靠在门框上看他。看他握笔的指节泛白,看他蹙眉时眉间的纹路,看他偶尔抬手蹭鼻尖,蹭得那里沾了点钴蓝——像只偷喝了蓝墨水的猫。
他们住对门三年,周衍之是外科医生,沈砚之是自由画家。一个总在凌晨带着消毒水味回来,一个总在深夜让画室亮着暖黄的灯。起初只是电梯里点头的交情,直到某次周衍之值完夜班,撞见沈砚之蹲在楼道里给一只瘸腿的流浪猫喂罐头,才慢慢熟起来。
沈砚之怕生,却唯独对周衍之没防备。会在他来借酱油时,把刚烤好的曲奇塞进他手里;会在他手术失败情绪低落时,默默把画架搬到他家客厅,画窗外的梧桐树给他看;会在他说“牛奶喝热的对胃好”之后,每天等他回来时,画案上总摆着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
“好了。”沈砚之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转身时才发现周衍之还在。他愣了愣,耳尖有点红,“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喝牛奶。”周衍之走过去,拿起玻璃杯递给他,“凉了。”
沈砚之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小声嘟囔:“明明刚才还是热的。”他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很好看,像被月光镀过的弧线。
周衍之的目光落在他沾了颜料的鼻尖上,伸手想替他擦掉,又怕唐突,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下次我早点来。”
那天之后,周衍之总会算好时间回来。有时是带着一身消毒水味,有时是拎着新鲜的草莓,敲开沈砚之的门时,对方多半正对着画布发呆,看见他来,眼睛会亮一下,像被点燃的星火。
他们的关系像温水煮茶,慢慢熬出了甜。周衍之会在沈砚之画到忘我时,把他拽到餐桌前,逼着他吃掉一整碗热汤面;沈砚之会在周衍之值夜班的清晨,把画好的日出塞进他的白大褂口袋,颜料还带着点湿意。
沈砚之的画室里开始出现周衍之的痕迹:一副没带走的眼镜,一件落在沙发上的灰色针织衫,还有冰箱里永远备着的、周衍之爱喝的低脂牛奶。而周衍之的家里,也多了些柔软的东西:窗台上摆着沈砚之插的野菊,冰箱贴是沈砚之画的小猫,连手机屏保,都换成了沈砚之某次睡着时,他偷偷拍的侧脸。
入秋的时候,周衍之接了台大手术,忙得脚不沾地。等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已经是三天后。打开门,就看见沈砚之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毯上,怀里抱着那只瘸腿的流浪猫(他们后来给它取名叫“墨墨”),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早就烧完了。
“你回来了。”沈砚之抬头,眼底有红血丝,声音哑得厉害,“今天是你生日。”
周衍之的心猛地一缩。他自己都忘了。
“蛋糕……”沈砚之低头,戳了戳已经有点塌的奶油,“放太久了,不好吃了。”
“不会。”周衍之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奶油有点硬,甜度却刚好,像沈砚之给的所有温柔,笨拙又真诚。“很好吃。”
沈砚之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鼻尖的颜料换成了暖黄,大概是下午画夕阳时蹭到的。“周衍之,”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周衍之咬蛋糕的动作顿住了。他看向沈砚之,对方正紧张地攥着衣角,耳后那缕碎发又垂了下来,遮住了泛红的耳根。
“我会每天给你煮热牛奶,”沈砚之低着头,语速飞快,“会给你画很多很多画,画你穿白大褂的样子,画你睡着的样子,画我们……以后住在一起的家。”
周衍之放下蛋糕,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沈砚之的身体很轻,带着松节油和奶油混合的味道,有点像阳光晒过的画布。“好。”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要。”
沈砚之在他怀里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颈窝,像只终于找到归宿的猫。“那你以后不许再把自己忙到生病,”他闷闷地说,“也不许再忘了自己的生日。”
“好。”
“还要每天都喝我给你热的牛奶。”
“好。”
那天晚上,周衍之没回自己家。他和沈砚之挤在画室那张小小的沙发上,墨墨蜷在他们脚边。沈砚之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周衍之睁着眼睛看了他一夜,天亮时,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封存了一整个秋天的温柔。
他们在一起后的日子,像加了蜜的热牛奶,稠得化不开。周衍之会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准时回家陪沈砚之吃饭;沈砚之会把画架搬到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画画,等周衍之回来时,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周衍之的同事都打趣他,说他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从前那个把医院当作家的工作狂,现在手机里全是猫咪和油画的照片。周衍之从不辩解,只是想起沈砚之递牛奶时指尖的温度,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沈砚之的画展要开幕那天,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在画室里转来转去。周衍之从背后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别紧张,你的画那么好,大家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沈砚之咬着唇,“万一没人来怎么办?万一他们觉得我的画很糟糕怎么办?”
“不会的。”周衍之转身,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画家。”
沈砚之看着他,突然笑了。“周衍之,”他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请了假。”周衍之替他理了理领带,“你的画展,我当然要去。”
画展很成功。沈砚之的画里总有种温柔的力量,无论是街角的流浪猫,还是傍晚的菜市场,都透着一股子让人安心的暖意。周衍之站在人群里,看着沈砚之被记者围住,脸上带着腼腆又骄傲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等待和温柔,都值得。
画展结束后,他们沿着江边散步。晚风很轻,吹起沈砚之的头发。他手里拿着一支刚买的棉花糖,递到周衍之嘴边:“尝尝?”
周衍之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像你。”他说。
沈砚之的脸瞬间红了,伸手捶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呢。”
周衍之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沈砚之,”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搬去一起住吧。”
沈砚之愣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住在一起。”周衍之重复道,“把两间房子打通,给你建一个大大的画室,朝南的,阳光好。墨墨也能有更大的地方跑。”
沈砚之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他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好。”
回去的路上,沈砚之一直紧紧攥着周衍之的手,像握着什么稀世珍宝。他叽叽喳喳地规划着未来的家,说要在画室里装一个大大的落地窗,说要在阳台上种满向日葵,说要给周衍之做一个长长的书桌,让他能在那里看书。
周衍之笑着听他说,偶尔应一声,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填得满满的,温暖又踏实。他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走下去,从秋天走到冬天,从冬天走到春天,走到头发都变白,走到墨墨都变成一只老猫,还能在某个午后,一起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沈砚之画下最后一幅画。
变故是从周衍之一次例行体检开始的。
那天他拿着体检报告,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报告上的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站不住——“脑胶质瘤,恶性”。
他拿着报告,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慢慢蹲下去。他想起沈砚之期待的眼神,想起他们规划好的家,想起那句“要每天都喝我给你热的牛奶”,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该怎么告诉沈砚之?告诉那个满心欢喜等着和他共度余生的人,他可能……没有余生了?
周衍之最终还是没说。他像往常一样回家,沈砚之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听到开门声,探出头来对他笑:“回来啦?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嗯。”周衍之走过去,想像往常一样抱抱他,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沈砚之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放下手里的锅铲,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太累了?”
“没事。”周衍之避开他的手,扯出一个笑容,“可能有点累,歇会儿就好。”
沈砚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去盛了碗汤递给他:“先喝点汤暖暖胃。”
那碗汤很烫,周衍之却觉得没什么温度。他看着沈砚之忙碌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从那天起,周衍之变了。他开始频繁地加班,有时甚至整夜不回。沈砚之打电话给他,他总是说在忙,语气冷淡得像陌生人。他不再喝沈砚之给的热牛奶,有时沈砚之端过来,他会说“忘了告诉你,我最近不太爱喝甜的”,看着对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的心像被凌迟一样疼。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和沈砚之吵架。会因为沈砚之画得太晚而发脾气,会因为墨墨掉了几根毛而大声训斥,会在沈砚之小心翼翼问他“是不是不开心”时,恶狠狠地说“你能不能别烦我”。
沈砚之被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个曾经温柔体贴的周衍之,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冷漠刻薄。他试着挽回,每天依旧会给周衍之准备热牛奶,会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会在他发脾气后,默默收拾好被他打翻的东西,然后红着眼睛问他:“周衍之,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周衍之的心都会疼得厉害。他多想抱住他,告诉他人他不是的,他只是……太怕失去他了。可他不能。他只能硬起心肠,看着沈砚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累了,沈砚之,我们分开吧。”
沈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墙上,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像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烛火。“为什么?”他声音颤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们不是说好要住在一起的吗?你不是说……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那都是骗你的。”周衍之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有未来。沈砚之,你太天真了。”
“骗子……”沈砚之哽咽着,眼泪模糊了视线,“你这个骗子……”
周衍之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画室。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冲回去抱住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人,怕自己所有的伪装都会功亏一篑。
他听到身后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大概是那杯没喝完的热牛奶。清脆的响声,像敲碎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温柔和甜蜜。
他们分开后的日子,周衍之搬回了自己家。他开始接受治疗,化疗的副作用让他呕吐不止,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他不敢照镜子,怕看到自己憔悴不堪的样子,更怕想起沈砚之曾经说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最好看”。
他偶尔会从窗户里看到沈砚之。看到他把画架搬回了自己的画室,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对着空荡荡的对面发呆,看到他给墨墨喂食时,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周衍之的心像被泡在苦水里,涩得发疼。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残忍,可他宁愿沈砚之恨他,宁愿沈砚之早点忘了他,也不想让他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最后只留下满身的伤痛。
沈砚之的画展又开幕了。这一次,周衍之没有去。他从同事那里听说,沈砚之的画变了,不再有温暖的阳光和柔软的猫咪,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和空荡荡的街道,看了让人心里发堵。
周衍之把自己关在家里,一遍遍地看着沈砚之以前给他画的画。画里的他,穿着白大褂,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阳光落在他肩上;画里的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墨墨蜷在他胸口;画里的他,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每一幅画,都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记忆力开始衰退,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在哪里,要去做什么。他怕自己哪天彻底糊涂了,连沈砚之的样子都记不起来,就找了个小小的盒子,把沈砚之给他画的那些素描,还有他们第一次一起喂过的那只流浪猫的照片,都放了进去,贴身带着。
那天他咳得厉害,咳出了血。他知道自己大概没时间了。他挣扎着起身,想去看看沈砚之,最后再看他一眼。
他走到沈砚之的画室门口,门没锁。他推开门,看到沈砚之正坐在画架前,对着一幅画发呆。那是一幅还没完成的画,画的是他们曾经规划过的那个家,大大的落地窗,阳台上种满了向日葵,沙发上有两只依偎在一起的猫。
沈砚之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周衍之,他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浓的疲惫和疏离。“你怎么来了?”
周衍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沈砚之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隔着一层水汽。
“周衍之,你怎么了?”沈砚之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跑过来扶住他,触到他冰凉的手和滚烫的额头,脸色瞬间变了,“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衍之看着他焦急的脸,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沈砚之,”他用尽力气,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你住在一起。
对不起,没能喝你给的热牛奶。
对不起,骗了你。
对不起……我爱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沈砚之的手也慢慢松开,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沈砚之抱着他,身体不停地颤抖。他这才注意到,周衍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头发也掉了大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他在周衍之贴身的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个小小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素描和照片,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他展开那张纸,是周衍之的体检报告。
“脑胶质瘤,恶性”。
那几个字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周衍之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漠,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分手,明白了他眼底那些深藏的痛苦和挣扎。
“周衍之……你这个傻子……”沈砚之抱着周衍之冰冷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想起周衍之推开他时决绝的眼神,想起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有未来”时冷漠的语气,想起他看着自己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被他忽略掉的痛苦……原来那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深到宁愿自己承受所有的痛苦,也要把他推开。
沈砚之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才慢慢平静下来。他轻轻擦掉周衍之脸上的泪痕,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像周衍之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周衍之,”他轻声说,声音哽咽,“你等着我。”
他把周衍之的身体安顿好,然后回到画室,继续画那幅没完成的画。他画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描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画完最后一笔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他把那幅画挂在墙上,然后走到厨房,拿出一个玻璃杯,倒了牛奶,放在微波炉里加热。
“叮”的一声,牛奶热好了。
沈砚之端着牛奶,走到周衍之的遗像前,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牛奶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相框里周衍之温柔的笑容。
“周衍之,”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冰凉的心,“你看,牛奶还是热的。”
“可是你怎么……不等我了呢?”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那幅画满向日葵的画上,亮得刺眼。画室里很安静,只有沈砚之低低的啜泣声,像一杯过期的热牛奶,甜早就散尽了,只剩下化不开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