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格勒的冬夜依旧漫长。风雪在门外呜咽。但在这方充满痛苦与死亡的角落里,一双带着伤痕的芭蕾舞鞋,静静地栖息在一个失去腿的男孩膝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飞翔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医院走廊的浑浊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随即又被更深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填满。但在那个堆满废弃物的角落,时间仿佛被那对躺在断腿男孩膝上的洁白所锚定。
男孩阿廖沙(现在我们知道他的名字了)枯瘦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芭蕾舞鞋冰凉的缎面上。他的指尖先是触碰那只依旧无瑕的鞋子,光滑的触感让他屏住了呼吸。然后,他的目光和手指,都移向了另一只——那只带着深色污痕、中心嵌着一颗冰冷金属纽扣的鞋子。他小小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片粗糙的、仿佛吸附着无尽悲恸的痕迹,拂过那颗被尘埃覆盖、微微变形的黄铜纽扣。他的动作是如此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个沉睡生灵的伤口。
他没有问这颗纽扣是什么,也没有问那片污渍的来历。孩童的直觉,有时比成人的理解更接近残酷的真相。他只是仰起苍白的小脸,深陷的大眼睛望向站在一旁、泪痕未干的护士叶连娜。
“阿姨,” 阿廖沙的声音微弱而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天鹅……它受伤了。它还能飞吗?”
叶连娜的心脏像是被那稚嫩的声音狠狠攥住,瞬间窒息。她看着男孩眼中那混合着巨大悲伤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光芒,看着他膝盖上那双承载着斯维特拉娜的灵魂、尼娜的守护、瓦西里的传递以及战争永恒烙印的舞鞋。那只带着污痕和纽扣的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纯白的梦境之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她想说“能”,想编织一个关于伤口愈合、翅膀重新展开的童话。但列宁格勒冬夜的寒风仿佛穿透了医院的墙壁,吹熄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虚假的烛火。她看着阿廖沙空荡荡的左腿处,看着自己护士服上无法洗净的血污,看着周围一张张被痛苦和绝望雕刻的脸。
最终,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阿廖沙身边蹲了下来。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出同样布满裂口的手,极其轻柔地覆盖在阿廖沙那只覆盖着舞鞋的小手上。一大一小两只手,共同守护着膝上那对脆弱而沉重的“翅膀”。
她的目光越过男孩的头顶,望向医院那扇紧闭的、挂着厚棉帘的大门。门外,风雪依旧在列宁格勒的废墟间咆哮,如同永不止息的挽歌。炮火在远方沉闷地低吼,提醒着战争这头巨兽从未远离。
“你看不见它飞,阿廖沙,” 叶连娜的声音嘶哑而平静,带着一种被泪水洗刷过的、深沉的疲惫,“在这座被冻住的城市里,没人能看见它飞。”
她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在那双舞鞋上,落在那片污痕和那颗冰冷的纽扣上。
“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目光却异常坚定,“它的影子,会落在结冰的湖面上。它的故事,会藏在每一片落下的雪里。等风雪停了……等春天真的来了……等冰裂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