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被昏黄灯火点亮的区域。低矮的建筑轮廓在风雪中显现，门口有裹着厚毯子的哨兵在跺脚取暖。刺鼻的消毒水、脓血和绝望的气息，即使隔着风雪也能隐隐嗅到——战地医院到了。

士兵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踉跄着走到门口。哨兵认出了他（或是他身上的军装），没有过多盘问，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他推开沉重的、挂着厚棉帘的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药品和微弱炉火暖意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一阵眩晕。

医院里拥挤不堪，景象如同地狱的某个角落。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担架和蜷缩在地的伤员。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医护人员沙哑的指令声在低矮的空间里嗡嗡作响。惨白的汽灯（或微弱的煤油灯）光线照亮一张张因伤痛和饥饿而扭曲的面孔，断肢的、烧伤的、冻伤的……死亡在这里是常态，生命在痛苦中顽强地苟延残喘。

士兵贴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在人缝中挪动。他只想找个角落喘口气，暂时卸下这几乎要压垮他的重负。他瞥见走廊尽头一个相对安静些的拐角，那里堆放着一些脏污的绷带桶和废弃的木箱，一盏挂在墙上的煤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他几乎是跌撞着挪到那个角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滑坐下去，沉重的喘息在喉咙里拉出风箱般的声音。他摘下湿透的棉帽，头发结着冰碴。他需要暖和一下，哪怕只是靠近那盏煤油灯微不足道的热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马灯放在脚边，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沉重，他解开军大衣的扣子，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双一直紧贴心脏的芭蕾舞鞋。

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下，这双鞋显得更加诡异而刺眼。一只依旧保持着舞台的洁白光泽，即使在这肮脏的环境里，也散发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脆弱的高贵。而另一只，那深色的污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浓重、更加狰狞，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一个被粗暴烙下的战争印记。两只鞋并排放在他沾满污泥和雪水的膝盖上，对比是如此强烈，如此残酷。

士兵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双鞋。他的大手，粗糙、布满冻疮和老茧，此刻却显得异常笨拙。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颤抖着，试图去擦拭那只鞋上的污渍。他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那片深色的痕迹，指甲刮过缎面，发出细微的嘶啦声。然而，那污渍早已渗透纤维，冰冷而顽固地吸附在那里，如同列宁格勒的苦难本身，无法被轻易抹去。他越擦，那片深色仿佛扩散得越大，在灯光下更加触目惊心。

挫败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停止了徒劳的动作，只是用那双因寒冷和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污渍，仿佛要把它烙印进灵魂深处。尼娜扑倒的身影、那咫尺之遥的指尖、她喉咙里最后那声无声的嘶吼……这一切都随着这片无法抹去的污渍，再次清晰地刺痛着他。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巨大的疲惫和悲恸几乎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埋进那双粗糙的大手里，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他面前。

士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护士。她同样年轻，但脸上刻满了远超年龄的疲惫和麻木。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原本白色的护士服早已污迹斑斑，沾着暗红的血渍和药水痕迹。她的眼神起初是职业性的疲惫扫视，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士兵膝盖上那双芭蕾舞鞋上。

瞬间！

护士眼中那层麻木的冰壳被什么东西狠狠击碎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啊！”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那双舞鞋上。不是好奇，不是疑惑，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和深重悲痛的确认！她的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稳。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