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衿望着铜镜中梳成妇人发髻的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发间那支累丝金凤簪。三日新婚,裴琰再未踏入新房半步,倒是省了她应付的麻烦。"少夫人,该出发了。"青杏捧着归宁礼单轻声道。按照习俗,新婚第三日新娘需携夫婿归宁。顾衿抿了抿唇上的胭脂,起身时裙摆扫过妆台,带落一张诗笺——那是她昨夜写的《闺怨》,墨迹早已干透。
前院里,裴琰正背对着她检查归宁的礼品。他今日换了身靛青色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把短刀,背影挺拔如松。听到脚步声,他转身微微颔首:"马车备好了。"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顾衿垂眸还礼,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厢内熏着檀香,她刻意贴着左侧窗边坐下,中间空出的位置足以再坐两人。裴琰瞥了眼那空隙,嘴角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在右侧落座。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填满了沉默。顾衿透过纱帘望着街景,忽然听见裴琰开口:"听闻顾大人收藏了不少边关舆图?"
她指尖一颤,没想到他会知道父亲的喜好:"父亲年轻时曾随军任记室参军,确实积攒了些。"
"嗯。"裴琰应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马车行至西市附近,突然一阵爆竹炸响,拉车的马匹惊得扬起前蹄。车厢剧烈颠簸,顾衿整个人向右歪去,眼看额头就要撞上车壁——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垫在她额前,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肩膀。顾衿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裴琰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冷淡的黑眸此刻竟映着她的倒影,她甚至能闻到他衣领间清冽的沉水香。
"多谢..."她慌忙直起身,后半个字却卡在喉咙里——裴琰的手仍虚扶在她背后,两人衣袖相叠处传来不寻常的热度。
裴琰迅速收回手,重新挺直脊背:"西市常有商队放炮驱邪,该提前绕道的。"
顾衿低头整理衣袖,发现腕间玉镯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
尚书府门前,顾明远早已等候多时。见女儿下车时步履不稳,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终究没说什么。
"书房新得了歙砚,琰儿来看看。"用过午膳,顾明远突然对裴琰道。顾衿正要跟去,父亲却摆摆手:"衿儿去给你娘上柱香吧。"
祠堂里,顾衿望着母亲牌位出神,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待你如何?"顾明远抚着长须问。
顾衿将香插进炉中:"相敬如冰,倒也清净。"
"裴家儿郎未必如表象。"顾明远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当年裴老将军驻守陇西时写的地形考,你转交琰儿。"
顾衿接过竹简,触手冰凉。父亲突然压低声音:"圣上此番赐婚,未必没有制衡五皇子的意思。你...多留心。"回程马车比来时更沉默。裴琰膝上摊着那卷竹简,目光却落在虚空处。途经永兴坊时,他突然吩咐停车。"在此稍候。"裴琰跳下马车,不多时捧着个锦盒回来,随手放在顾衿身旁,"赔你的镯子。"顾衿打开盒子,里面是只银鎏金嵌翡翠的手镯,花纹竟是水文脉络图。她诧异地抬头,裴琰已经闭目养神,只留给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翌日天未亮,顾衿照例在院中石案前练字。晨雾沾湿了她的袖口,笔锋却越发凌厉。写到"风骨"二字时,忽觉背后有人。
"将军起得早。"她没回头,继续运笔。
裴琰站在三步之外,目光落在她笔下的宣纸上。那些字迹筋骨嶙峋,与顾衿温婉的外表截然不同。最让他惊讶的是,她写的竟是裴家祖训——"剑可折,刃可卷,志不可夺"。
"你临过《裴将军帖》?"
顾衿搁下笔:"父亲说裴公书法有金石之气,让我多习练。"她顿了顿,"没想到将军也懂书法。"
裴琰轻咳一声:"小时候被父亲按着头练过。"说完便转身离去,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
五日后宫中设春宴,命妇们聚在太液池畔赏花。顾衿独自坐在角落,还是被几位贵妇围住。
"裴少夫人怎么独坐?莫非裴公子又去平康坊听曲了?"兵部尚书夫人摇着团扇笑道。
"我听说裴公子包下了醉仙楼整个三楼呢。"有人接话。
顾衿捻着葡萄的手指一顿,忽然听见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夫人原来在这儿。"
裴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还捧着盏冰镇酪浆。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自然地坐在顾衿身旁,将酪浆推到她面前:"你爱喝的。"
顾衿瞬间会意,接过琉璃盏时故意让指尖擦过裴琰的手背:"多谢夫君记挂。"
她这一声"夫君"叫得裴琰眼皮一跳。几位贵妇讪讪散去后,裴琰立刻站起身:"军中有事,我先..."
"裴公子。"顾衿突然仰头看他,"酪浆里加了杏仁,我吃了会起疹子。"
裴琰僵在原地。回府的马车上,他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今日...""配合演戏而已。"顾衿望着窗外,"将军不必挂怀。"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掠过她方才被裴琰碰过的手背——那里还留着一点灼热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