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里带了点湿热的潮气，琴房楼下的爬山虎爬满了半面墙，绿得发亮。苏砚练《未完成》时，总忍不住在结尾的泛音上多停留半秒，那声轻响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能漫到窗外的树叶上。
陆沉来的时候，她正对着乐谱皱眉。最后一个小节的音符旁，他用铅笔添了行小字：“像雨打在玉兰花瓣上，重一分则碎，轻一分则无声。”
“还是找不到感觉吗？”他靠在门框上，左手换了只深灰色的露指手套，指尖的疤痕在阴影里若隐隐现。
苏砚抬头时，正好看见他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皮肤很白，腕骨突出。她摇摇头，指尖敲了敲那行字：“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握这个‘度’。”
他走近，弯腰时，松木香混着外面的青草气飘过来。这次他没拿铅笔，只是用指腹轻轻点了点那个音符：“想点别的。比如……你第一次见我时，躲在琴房门口的样子。”
苏砚的脸“腾”地红了。她确实在他琴房门口徘徊过，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像被什么东西卡住，总也走不顺畅。那时她还不知道那是他写了一半的《未完成》，只觉得弹琴的人心里一定堵着事。
“我没有躲。”她小声辩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琴键边缘。
陆沉低笑了一声，很轻，像风吹过琴弦的颤音：“你鞋跟蹭地的声音，在走廊里响了三趟。”
原来他都听见了。苏砚的耳根发烫，低头翻乐谱时，看见他添的那行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音符符号，像个抿着嘴笑的表情。
那天下午，陆沉没走。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她一遍遍地弹。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在她的琴键上，像给黑白世界描了道暖金色的边。
苏砚渐渐不紧张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审视，反而像一层柔软的网，兜住了她指尖所有的犹豫。弹到中段的抒情部分时，她忽然想起他说的“踩在刚化的雪上”，脚下的踏板轻轻抬起，音符便真的有了种绵密的温柔，像雪水渗进泥土的声音。
“这里，”陆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比上次稳多了。”
苏砚抬眼看他，正撞进他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碎光的湖，以前藏着的疏离都化了，只剩下清晰的暖意。她心里一动，指尖不小心按错了个音，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溅起水花。
“抱歉。”她慌忙低头。
“没事。”他说，“错得挺好听的。”
这话带着点耍赖的意味，苏砚忍不住笑了，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深灰色的手套边缘，露出的指节轻轻蜷了蜷，像在跟着旋律打拍子。她忽然很想知道，这双手握琴弓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藏着未说出口的温柔。
傍晚练完琴，两人一起下楼。爬山虎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陆沉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没接，直接按灭了。
“不接吗？”苏砚问。
“家里的。”他淡淡道，脚步没停，“催我回去考乐团。”
“那不是很好吗？”苏砚想起他左手的疤，“你以前……是拉小提琴的吧？”
陆沉的脚步顿了一下，影子在地上晃了晃：“以前是。现在手废了，去了也只能做个看谱的。”他的语气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可苏砚能听出里面的涩。
走到岔路口，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颗薄荷糖，透明的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光。
“练琴累了含一颗。”他说，“能静下心。”
苏砚接过时，指尖又碰到了他的手套，这次是温的。她捏着那颗糖，看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带着点孤单，又透着股不肯回头的倔劲。
回到宿舍，她把薄荷糖放在《未完成》的乐谱上。糖纸慢慢被潮气浸软，透出里面淡淡的绿色，像一片被阳光晒透的叶子。她翻开乐谱，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多了几行新的音符，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比之前的更轻，像怕惊扰了谁。
是《未完成》的续章。
旋律比前面的更明快，像冰雪消融后冒出的新草，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最后一个音符收尾时，用了个上扬的调子，像一声轻快的问候，又像一句未完的约定。
苏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抚过那些音符，仿佛能触到他写谱时的温度。窗外的玉兰树又落了几片花瓣，这次没有落在纸上，而是被风吹进了窗，轻轻停在她的手背上。
她忽然明白，有些未完成的事，或许不用急着画上句号。就像这首曲子，就像他和她之间慢慢滋长的东西，留着点余地，反而能长出更温柔的形状。
手机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续章不难，等你弹会了，我再写结尾。”
苏砚看着屏幕，指尖在回复框里敲了很久，最后只发了个“好”字。窗外的风卷着爬山虎的叶子响，像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余音绕着窗棂，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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