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把汴梁变成一座白城,不知在为谁吊丧。
时希把新修的史书递给叶罗丽,她抚过父辈的往事,看着窗外的飞雪,一时愣住。
时希又说:“陛下已经灭了三国,破了万敌,为先帝复仇,足有勾践之奇。”
皇帝把书本放下,仍然望着鹅毛大雪。
时希还说:“陛下,瑞雪兆丰年。臣与通天监监正夜观天象,待下一个月满之日,灾害将要破除。”
“丰年?长史还是务实些吧。朕乏了。”
等时希告退,皇帝正要翻开那日的变法章,水清璃虽然被贬了一级,他的提议依旧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宫人来报太尉求见,叶罗丽只是淡淡的开口:“他伤好了?让他回去。”
“武安君说,您必须见他。”
“什么事情。”
“武安君仍然希望能领兵。”
“现在是冬天,他疯了吗?告诉他,不见。”
“武安君言他有办法…”
“不见。”
“武安君言,陛下若一直不见,他就一直在殿前。”
“看来真是伤好了,他乐意就让他一直跪着。”
风雪把枯枝一刀切下,金离瞳跪在殿外,黑玉冠上沾染了数道白点,他一遍又一遍的喊请见陛下,他有办法可破天灾。冯公公侍奉皇帝十几年,不忍心看着他这么耗下去,劝太尉回府再等,年龄已经不是二十几岁了,莫要着凉。金离瞳无奈叹息,正欲起身,叶罗丽竟然轻轻的走了出来。
风雪太大,把他的发丝拉扯凌乱,他看不清那张冕旒下晦涩的眼睛。
“陛下!臣…”
“好了。爱卿想等就等等吧,冯公公,莫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太尉伤好了,让他跪着,恢复恢复,你去把那几封折子拿来,给他找个乐。”皇帝再不言语,转身离去。
金离瞳想着,如果自己还年轻就好了,否则绝对不可能只跪两三个时辰就腿麻腰酸,他还勉强撑着身子在雪地里翻看那几张纸。天色昏暗,他却清晰的看见那些污蔑旁人的话语,都有红色的朱批,太尉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左胸箭疮好像还没有好透,现在正暗暗的痛磨他。
他的意识正在溃散,脸上的汗水和雪融化的水珠混杂在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这么虚弱,为什么环境会突然这么恶劣,生物的本能令他想要退下、离开,那一句告退在酸麻下十分奢侈。金离瞳颤抖着手,然后把几张纸撕的粉碎,突然,有人过来按住了他。
他不能再动,保持这个姿势,一分一秒感受时间的流逝。不知多久,那几个侍卫才送了手,金离瞳愤恨的看了一眼,当年他也是公主的侍卫,倒是没做过这事。太尉后来就觉得不累了,酸麻也消失了,果然人是得练练的,适应了就都好了。
冬日的晨光并不温暖,金离瞳直起腰,却无法站立,他这才发觉腿短暂失去了知觉。
太尉又被迫回府休假了,足足两个月,勉强能靠支撑完成生活自理,金离瞳不禁自嘲自讽,是他老了,还是那人变了。
休假好,一劳永逸,不比上班好的多么?太尉如今累了,什么也不想做,他不想再关心战事了,机会被时间裹挟,同雪一齐融化。他只想歇歇,事实上,太尉也不能一劳永逸,因为很快皇帝竟然又召见他。
景国毁约,改革失利。强大的鸿国停滞在原地,叶罗丽这才发现父皇当年有那么大的难处。
丞相一夜沦落,不知所踪,听别人说是辞官归隐,只有她知道,水清璃因为政治挫折而自戕。金离瞳第三次进宫,什么也没说,曾经无话不谈的挚友,如今冷若冰霜,隔面如墙。
“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武安君…你前几个月总是想去打仗。”叶罗丽勉强露出些笑容,“朕现在允了。”
“陛下,战机转瞬即逝,失不再来。”
“…太尉此是戏言,这是生朕的气?”
“怎敢!”金离瞳垂眸,神色间尽是不愿。“战机已过,虽然仅仅过去两三个月,可局势已经大变,景国地广,战线过长,如今天灾刚定,国本不稳,定然败军。”
“太尉差矣,几日前不是还与朕说卿有办法吗?”
“那陛下既然要打,为何不在两个月前就允臣领兵?非臣食言,若是时势仍在,哪怕臣抬棺出征也定要打下,兵者国之大也,死生之地,存亡之势,臣宁可伏诛而死,也不为败军辱国之将。”
“金离瞳,你还是要抗旨吗?”
她看见他猛的站起。
“臣先前已经攻破陵汉,为何还要强命臣回京?陛下当时不见臣,臣若此去,真是白煞了那一晚雪景。”
“你只顾取胜,二十五万一夜便屠杀殆尽,本就有背天道,若是放任,卿怕不是打算继续决堤,倾没天下良田!天灾本就民不聊生,卿若再打,更添人祸,万民皆苦,卿也的确没有败军辱国,只怕无颜再对江东父老!”
“取胜若不斩草除根,难道仅仅是徒长军功吗?亡国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再生,陛下何时能参悟?”
“汝忘了!汝食君禄,当为君谋。”
“臣不敢忘,只是臣择一事,终一生,尝为君谋,奈何陛下不信。”
“……你以为我没了你就打不下吗?”
“……”
帝拂袖而去。金离瞳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再面对她。
他这些日子都没再去朝会,往府邸中钓钓鱼喂喂鸟,生活清闲,不出所料,鸿军小胜之后屡战屡败,曾经提议再战的一众宗亲贵族皆沉默寡言,朝野上下躁动不已。
叶罗丽在高台上,低低的望了一眼。
杜氏一族整个上书,字里行间把杜家摘了个干干净净,反倒将矛头对准一人——一切皆因太尉的刻意躲避而起,是想示意皇帝处置他。
“朕不想杀他。”叶罗丽目光冷冷。
“陛下怕不是忘了,太尉如今三月不朝,可陛下还没有收他的虎符,二十万军仍然在他手里。他蛰伏不出,臣等怕有反心,重蹈前朝复辙。”
“他不会反。”
“他的确不会反。”银尘上前奏道“可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他若是投了景国呢?”
朝堂一片哗然。
叶罗丽依旧是淡漠的扫视所有人。
“陛下。臣叩请陛下,立斩金离瞳!”
“臣叩请陛下,立斩金离瞳!……”
无数人重复着此句,黑漆漆跪了一片请杀的朝臣。只有两座山峰还保持站立,一个是火燎耶,另一个是武神凌。叶罗丽也是第一次见这等场面,微微思索,没有答复。
金离瞳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降职书,紧接着是第二封,他等着,数着,加加减减,一日之内连贬十二级,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他想笑,他猜不透。
总不能还有第十三封吧?
的确有。只是这次他没有打开的份了,太监宣读着皇帝下的最后一通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