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绝

景国水利工程相当发达，城池依河而建，江渠四通八达，从澜沧江起，过今天的金沙江，连接岷江、沱水、依照地势包围成了一个倒三角型，西高东低。雅砻江是三角中的一侧分界线，自巴蜀直线下流，滋养着千百良田。

听别人说，陈老汉有个刚及笄的女儿，帮爹娘种完地后就在河边浣衣，她会眉眼弯弯的对着爹娘笑，再一手甩甩水，荡起晶莹的波浪，再一挽裙子，小步跑来，邻居路过了都会塞给她一个馒头，她懂事，也帮别人做些什么。别人管她叫阿梅，因为总喜欢吃陵汉城的特产杨梅，老陈常年种地，闲时就去陵汉里给别人做工，出了城就在城外看看有没有卖的，杨梅贵，老陈只能买一两颗给女儿解馋。父女的生活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算是村中比较好的。

阿梅及笄那天问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再去城周边吃杨梅呢，老陈笑着告诉他马上就行了，孩儿她娘的母家做生意赚了钱，过几日就能去繁华的陵汉城里，杨梅就可以多吃点。

的确，老陈收拾了些家当就进了城跟妻子住进了更加敞亮的府邸，不得不让人羡慕，早有人说他旺妻，这下也旺了自己。

姑娘抛去了乡野气息，有了富家小姐的模样，毫不犹豫的跟着至亲之人，他们把美好的憧憬放在城内，没有回首的、义无反顾的成为繁华的一份子，在他们之后，那扇黑金的城门砰的一下关上了，将光挡在外面，自此隔绝了陵汉和外界，内里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小孩子爱吃的什么都有，好几天过去才把杨梅想起来，她吵着爹爹去买，老陈这时能骑着好马，也一定能很快的回来给女儿买更多，然后，那扇黑金的门只撕开一个小缝，老陈没在意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了。

阿梅等了好几天，问娘亲爹爹怎么还不回来。贵妇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带着阿梅往城门处走，四四方方的高墙将太阳月亮都挡在外面，繁华的街市洋溢着香气，没人注意点外面隐隐约约透出了一点红色，阿梅一下哭闹起来：“娘亲！我要回去，这里不好玩。”贵妇只能依着孩子的心思，她离城门越来越近了，不知何时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阴影中，将呼吸都掩埋，妇人的胸膛起伏着，想去找官兵，却发现衙门空无一人，只有外界嘈杂的声音把城墙的每个缝隙都焊死，密不透风，就像把陵汉周围裹了好几圈黑布。

在那望不到头的高墙上突然掉下来一个东西。女人尖叫着捂住孩子的眼睛。

男人的尸体只剩一颗脑袋，正死不瞑目的望着天地的一片灰暗。

越来越多的血肉好像一场雨 淅淅沥沥的落下来。阿梅还一脸茫然，身边商铺的顶上突然沾了红色，一看是人的胳膊，小孩子什么都不怕的，她好奇的望着，很快，肉雨更大，有整有零，直到她看见了那人的手，才知道了什么。很熟悉，冰冷的手掌里还攥着一个饱满的杨梅，看来今年风调雨顺，杨梅比往常更红透了。可她不太想吃，她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哭。

中国人常说生老病死，小孩子只能体会生，死永远在老、病之后，是生命循环的必经路程，但这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有人打乱了它们的顺序。于是阿梅被引入了两个全新的释义：一个是“死亡”，另一个是“战争”。

死亡是战争的附赠，而战争往往消磨更长的时间，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长。鸿、景二军僵持不下，只能围着，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同样，景军被困，鸿军同理，他们也不能撤军，否则相当于功亏一篑，金离瞳想起他看见的天象，暗自向鸿都飞书看看能否让后援粮草通过险峻的蜀道运来。

再等等，再等等，已经取得了第一步的成功，就不能让战局扭转。他等着，很久很久，直到接到了消息。鸿国突发天灾，颗粒无收。

现在不是关心民生疾苦的时候。他只在意城内有六十万人，城外有三十万人，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反而僵持不下。陵汉地势偏高也毫无用处，毕竟人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金离瞳又问了当下所剩的粮草数目，只能将就再撑一撑。天黑压压的沉下来，只是闷热，不下雨，他离开前线，独自往山头上去。

河渠堤坝织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大河滚滚东流，不见源头，时间就如流水一样的逝去。军士由一日再食，变成一日一食，绕着陵汉巡逻，也可能是在内心里生出对繁华城市的渴望，饿狼一样，望梅止渴。景军统帅也没能再站上城楼，好像天天都在忙，起的很早，又不知道忙些什么。又过了几日，晨光之中，士卒饶的城墙远了，因为他们闻到的是城内散发的尸臭，然后看见金离瞳回来了，神色淡漠。

武神凌担任着名义上的统帅，向上遥望时也不会被敌军逃避那锐利的目光，现在真正的将军低眸看他时，他只觉得渗的慌，看来处于高处的人都不会在意下面的目光，全军把该说的在几天前就说完了，整个沉默下来，他只觉得日月都疲劳，艰难起落，把寿命煎熬了一遍又一遍。金离瞳突然开口，然后平静的说到：“西北角，东北角，分别有两条河，你带兵把陵汉渠的那缺口补上，补高一点，然后过荆水，沱水，联通这四条渠，明白什么意思吗？”

武神凌得知此命令，茫然的点点头，立马就带了两万人去做了。除了履行军令的人，其余都没有再说话，而是按部就班的封锁、巡逻。

上将军问亲卫道：“通报书传出去了没有？”

“很难。”亲卫只得躬身“属下无能，任将军责罚。”

“唉……”他老了，只能继续看看地图，好多条水系串流，他总是觉得对方不可能这么做，陵汉地势高，处在高位的能看的更远，因此老将军更关注远方而非脚下，人皆如此，于是就常说另一句话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高处的人自然不会过多关注低处的水，无论是小溪或是湖海，他也只是简单看了看，终归又回到那无休止的时间消磨中去。

成了这个局面，令所有人都无力而为。人不能做到的，自然可以做到，就像战争做不到的，政治可以做到。鸿军用了一个月贯通河渠，挖渠要消耗体力，自然要消耗粮食，于是城外的粮食比城里的更早消耗，景军统帅听闻这个消息，终于不再消磨时间了，对面还真是年轻，持久战就是比耐力，按耐不住，就要暴露破绽。

老将军大笑，下令点兵，一定要挥师破敌。反观，鸿军军营更加沉闷了，工程完工很快，金离瞳毫无表情，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将颠覆全局，满盘皆输，功亏一篑，他已经给皇帝发了战书，等待叶罗丽的指示和应允，他现在才打开了那个匣子，皇诏之上，空无一物。金离瞳依旧平静的烧掉了那张纸，然后披甲佩剑，走上山头，与景军遥遥相望。兵家最忌分兵，而他只能分兵才能完成目标，取胜已经不关键了，他只带了五万众，然后带头冲进了铁骑中，激烈厮杀，城门依旧没有打开，不知道城内还有多少士兵和百姓，金离瞳也管不了了。呼喊声震天动地，金属碰撞的交响成为哀乐，哐当，他的肩甲被锏重击，余震几乎捣烂了血肉。

将领如果要带头与敌军厮杀，那就不能退，这是规矩。于是他不顾疼痛，继续迎敌，远处飞来一支狼毒箭，径直穿破障碍，刺中金离瞳左胸。

同一刻，武神凌带着其余的二十万众，决开了堤坝。积蓄多日的潮浪从山谷中疯一般涌向陵汉，上将军万万没想到竟然真会如此，水量太大，顷刻就淹没了城墙的四分之三，景军军心大乱，老将军勉强上浮中才恍然大悟：能有如此手段跟他持久消耗，估计对面真正领兵的根本不是什么年轻将军，而是那个嗜血的杀神金离瞳。他没来得及思考，就被沧浪吞没下去。金离瞳靠着原有工程的长期蓄水，然后分别联通道路，勉强赢下了这一仗，只是这代价太过于惨烈，他虽被人救起，却中了狼毒，盛极一时的陵汉化作乌有，城墙被水一泡土崩瓦解，武神凌能听见数不尽的哭喊和哀嚎，过了一两日就都没有了。武神凌又站在高处再看，天边的残垣断壁浮起一片花白，流水汤汤不尽，在夕阳的照射下映出一片血红。

二十万众已经被隐秘转移到山上，金离瞳带着的五万大多葬身水底，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帝王将相那么幸运，狼毒箭离瞳的心脏偏了一寸，箭可以拔出，但毒素已经深入骨髓，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金离瞳只能简单服药压制，还希望军队再往东一点，一定要打下襄阳。

一个下午的时间，他杀了二十五万人，景帝听闻战报吓的一病不起，急着迁都，周边小城纷纷投降，这是个机会，难得的战机，如果把江汉平原打下来，就可以缓解灾荒。金离瞳太专心，太执着，他会变通的事情都在他专心的事情里，所以他杀人杀成了功勋，打仗打成了艺术，他要干下去，必须干下去，才能完成那日他向陛下承诺的夙愿。

他站的高了，能看见远处的城市，虚无的愿景，却看不见鸿国内部的政治潮流。可城池还不是他的，愿景还没有实现，政治却不会手软，是的，战争做不到的，政治能做到。金离瞳看着晨光中送来的圣旨，满怀期待的拆开，上面红字如此清晰，犹如鲜血，他眼睛有点模糊了，只能看见末尾：

“……劳卿撤军。”

撤军，撤军，怎么都不像那人会写的，字迹秀气、工整…真是她写的？金离瞳没有管，将在外不受君命，第二天，又一封，紧接着第三封、第四封……重复的血字不断撕裂他的脑海。

好，诺。

金离瞳卸了甲，戴上黑玉冠，又上了骏马飘去了，留下一江赤水，无边无际，直到远方看不见的天边，还有几个浪花扑腾几下，他走了，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