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瓷》
第一章 瓷裂
沈瓷嫁入东宫的那日,长安落了场碎雪。
红妆从镇国将军府一路铺到东宫,雪花落在红绸上,像撒了层碎瓷。她坐在凤辇里,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只骨瓷盏——那是三年前,萧彻在江南为她寻来的,他说:“阿瓷,等我平定北境,便用这盏为你沏合卺茶。”
那时的他,还是个眉眼带笑的太子,玄色常服上沾着雪,呵出的白气落在她手背上,暖得像春日融冰。
凤辇落地时,雪停了。沈瓷被扶下辇,抬头便看见立于朱门前的萧彻。他穿着十二章纹的太子冕服,玉圭在手中泛着冷光,那双曾映着她身影的眼,此刻只剩寒潭般的死寂。
“殿下。”她轻声唤,声音被冻得发颤。
萧彻没应,转身踏入东宫,玄色冕服的下摆扫过雪地,留下一串冰冷的脚印。
合卺礼上,他捏着酒杯的手指泛白,全程没看她一眼。送入寝殿后,更是径直去了偏殿。陪嫁的丫鬟青瓷红了眼眶:“小姐,太子他……”
“无妨。”沈瓷摘下凤冠,铜镜里的女子脸色比雪还白,“他该恨我的。”
谁让她是沈惊寒的女儿呢?那个在北境之战中,被冠以“通敌”罪名凌迟处死的前镇国将军的女儿。
而萧彻的胞弟,那位年仅十七的瑞王,正是在那场战役里,为了护他突围,身中三十七箭,尸骨无存。
寝殿的炭火烧得很旺,沈瓷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冷。她取出那只骨瓷盏,放在妆台上,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瓷盏上,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她与他之间,仅剩的念想了。
第二章 寒窑
东宫的日子,是用碎瓷片铺成的。
萧彻再没踏足过她的“碎玉轩”。下人们见风使舵,送来的炭火越来越少,冬日里的寝殿冷得像冰窖。青瓷要去内务府理论,被沈瓷拉住:“不必了。”
她知道,这点冷,比起萧彻心里的恨,算不了什么。
开春时,萧彻的生母周皇后来了碎玉轩。皇后穿着明黄色宫装,凤钗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她瞥了眼沈瓷冻得发红的手,淡淡道:“沈氏,你既入了东宫,便该守东宫的规矩。”
沈瓷垂着眼:“臣妾明白。”
“明白就好。”皇后呷了口茶,“前几日御花园的梅树开得好,哀家让宫女折了些送各宫,偏你这里没份。你该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配得的。”
沈瓷攥紧袖口,指节泛白:“臣妾谨记。”
皇后走后,沈瓷咳得厉害。青瓷翻出带来的药,哭着煎药:“小姐,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咱们回将军府吧!”
“回不去了。”沈瓷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将军府早就被抄了,兄长流放三千里,如今只剩一座空宅。”
那晚她发起高热,梦里又回到了北境。父亲浑身是血地跪在断头台上,瑞王倒在雪地里,胸口插着箭,而萧彻站在尸山血海前,眼神冷得像北境的冰。
“小姐!小姐!”青瓷的哭喊将她从噩梦中拽出来。她睁开眼,看见萧彻立在床前,玄色常服上沾着夜露,眉头拧得很紧。
“醒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倒是命硬。”
沈瓷别过脸,不想看他。
他却忽然伸手,指尖触到她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他的手顿了顿,随即收回:“传太医。”
太医来了,开了方子,萧彻却没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翻着一本泛黄的兵书。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沈瓷望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三年前江南的雨巷。他撑着伞站在雨里,对她笑:“阿瓷,等我回来。”
那时的雨是暖的,他的笑也是暖的。
第三章 血釉
入夏后,萧彻偶尔会来碎玉轩。
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坐在桌前沉默地喝酒;有时是午后,翻两本她放在案上的医书,临走前丢下句“字丑”。
沈瓷知道他心里有怨,却还是忍不住贪恋这点难得的相处。她学着做他爱吃的莲子羹,在他来的时候温在炉上;他翻看过的书,她会在页脚用朱笔标注注解。
青瓷说:“小姐,太子心里是有你的。”
沈瓷只是笑笑,不说话。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变故发生在七月。
边关送来急报,说查获了沈惊寒通敌的铁证——一封亲笔写的降书,还有他安插在北境的细作名单。
萧彻拿着那封降书闯进碎玉轩时,沈瓷正在临摹他的字迹。他将信纸狠狠砸在她脸上:“沈瓷!你自己看!这就是你说的‘清白’!”
信纸划破她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沈瓷拾起信纸,指尖抖得厉害。上面的字迹确实像父亲的,可她记得父亲写“之”字时,最后一笔会带个小勾,而这信上的“之”,笔锋是直的。
“这是伪造的。”她抬头,眼里带着血丝,“萧彻,这字迹是仿的!”
“仿的?”萧彻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沈惊寒的私印总做不了假!北境敌军帐里搜出的玉佩,刻着的‘沈’字总做不了假!”
他的指腹磨过她脸颊的伤口,疼得她眼泪直流:“你父亲死不足惜!你沈家满门抄斩都抵不过我弟弟一条命!”
“那我呢?”沈瓷忽然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萧彻,三年前江南水榭,是谁为我画的小像?是谁说‘待我归来,必十里红妆’?你说过要护我一生,这些你都忘了吗?”
三年前,萧彻在江南查案,遇上游湖的沈瓷。她那时随父亲在江南养病,他为她画小像,她为他弹琵琶,杏花落在他肩头,像一场温柔的梦。
萧彻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看着她含泪的眼,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更深的恨意淹没:“我没忘。可我更没忘,就是你父亲,害死了我唯一的弟弟!”
沈瓷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撞在妆台上。那只骨瓷盏从台上滑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碎片溅起,划破了她的手腕,血珠滴在碎片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你……你竟这样想我?”她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灭了。
“不然呢?”萧彻冷笑,“你们沈家的人,个个都擅长用假慈悲骗人!”
他转身离去,殿门被摔得巨响。沈瓷看着满地碎瓷,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汹涌,混着血珠落在地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原来三年的等待,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第四章 窑变
萧彻废黜太子妃的旨意还没下来,沈瓷却先收到了将军府的消息——她那被流放三千里的兄长,在途中染了时疫,没了。
送信的老家仆跪在地上,哭得老泪纵横:“小姐,少爷临走前说,让您……好好活着。”
沈瓷手里的药碗“哐当”落地,药汁溅在脚背上,烫得钻心,她却浑然不觉。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傍晚,萧彻来了。他大概是听说了消息,脸色有些复杂,站在门口没进来:“节哀。”
沈瓷坐在窗边,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殿下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萧彻的喉结动了动:“我……”
“不必了。”她打断他,“废黜的旨意,你尽快递上去吧。我想早点去感业寺。”
萧彻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疼得厉害。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转身离开。
沈瓷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缓缓闭上眼。她的咳嗽越来越重,咳出的血染红了帕子,像极了那年江南的杏花。
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深夜,她让青瓷取来纸笔,在灯下写了封信。写完后,将信纸折好,塞进一个锦囊,递给青瓷:“若我去了,把这个交给太子。”
青瓷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沈瓷笑了笑,躺回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月色很淡,像蒙了层霜。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她在窑厂看烧瓷,说:“阿瓷你看,这瓷要经烈火焚烧,才能成器。”
可她这只瓷,终究是被烧裂了。
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南水榭。萧彻拿着画笔,对她笑着:“阿瓷,别动。”
她想笑,却再也没了力气。
第五章 余烬
沈瓷断气的那天,长安城落了场暴雨。
青瓷抱着锦囊跪在萧彻面前,哭得几乎晕厥:“殿下……小姐她……去了。”
萧彻正在批阅奏折,闻言猛地抬头,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奏章上,朱砂晕开,像滴未干的血。他踉跄着站起来,打翻了案上的砚台:“你说什么?”
“小姐今晨去了!”青瓷将锦囊举过头顶,“这是小姐留给您的!”
萧彻抢过锦囊,手抖得厉害。里面是半块烧焦的玉佩,还有张信纸。
信纸是沈瓷的字迹,清隽却虚弱,上面写着:
“萧彻,见字如面。
我知你恨我父,恨沈家。可北境之战的布防图,是瑞王怕你遇险,偷偷换了你的兵符调走主力,与我父无关。父亲的私印,早在半年前就被管家偷了去,那降书是伪造的。
我不奢求你信我,只盼你若有朝一日查清真相,能在我父兄坟前,说句‘抱歉’。
那只骨瓷盏,是你所赠;这半块玉佩,是你当年送我的定情物。如今物归原主,从此,沈瓷与萧彻,两不相欠。”
萧彻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纸张被揉得皱成一团。他忽然想起,瑞王出发前曾求他换兵符,说“哥你信我”;想起沈惊寒的管家在案发后便失踪了;想起沈瓷说“字迹是仿的”时含泪的眼……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疯了似的冲出偏殿,直奔碎玉轩。
沈瓷的尸身还停在床榻上,盖着白布。萧彻掀开白布,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看到她嘴角那抹解脱般的笑,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几乎窒息。
“沈瓷!”他抓住她冰冷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指节上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你醒醒!你给我醒醒!”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你不是要去感业寺吗?我带你去!”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变凉,“你不是说你父亲是被冤枉的吗?我去查!我现在就去查!”
“你回来……求你回来……”
他的声音从嘶吼变成呜咽,最后只剩下压抑的痛哭。青瓷跪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冷若冰霜的太子哭得像个孩子,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萧彻疯了似的彻查北境旧案。他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甚至亲自去了趟北境。
三个月后,真相大白——当年通敌的是朝中的丞相,他买通了沈府的管家,伪造了降书和私印,目的是除掉手握兵权的沈惊寒。瑞王发现了真相,却被丞相灭口,还嫁祸给沈惊寒。
萧彻将所有证据呈给陛下,沈惊寒的冤屈得以昭雪,沈家恢复了名誉。
可沈瓷,再也看不到了。
他遣散了东宫所有姬妾,将碎玉轩保留原样,日日都去坐一坐。妆台上的碎瓷片被他小心收好,拼成一只残缺的盏;窗台上的兰花枯了,他让人换了新的;院子里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在树下弹琴的女子。
他时常摩挲着那半块烧焦的玉佩,想起那个在江南水榭对他浅笑的少女,想起她在合卺礼上苍白的脸,想起她咳着血说“两不相欠”时的模样。
悔恨像毒藤,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番外 传世
多年后,萧彻登基为帝,年号“永徽”。
他成了史书上记载的明君,励精图治,开创盛世,却终身未立皇后。
后宫的碎玉轩被改成了“瓷忆阁”,里面摆满了各种瓷器,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只用金箔修补过的骨瓷盏——正是当年沈瓷摔碎的那只,他让人用“金缮”工艺一点点补好的。
瓷器上的裂痕被金箔勾勒,像极了伤痕上开出的花。
一日,老太监呈上来一只锦盒,说是从当年瑞王的遗物里找到的。萧彻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玉佩,与沈瓷留下的那半块正好能拼合,还有一封瑞王的亲笔信。
信上写着:
“哥,北境布防图被动了手脚,我怀疑有内鬼。我已换了你的兵符,你快走!若我回不来,帮我照顾好阿瓷……她是个好姑娘。”
萧彻握着那半块玉佩,忽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原来他恨错了人,护错了人,连最后一点真相,都被自己亲手埋没。
永徽二十三年,帝崩。
遗诏里说,将他与废太子妃沈氏合葬,墓碑上不刻帝后尊号,只刻“萧彻”“沈瓷”。
合葬墓里,放着一只金缮的骨瓷盏,还有两块拼合的玉佩。
很多年后,有盗墓者闯入皇陵,却在墓中看到一对相拥的枯骨,骨缝里长出了青色的藤蔓,缠绕着一只残缺的骨瓷盏,在黑暗中泛着温润的光。
而那对枯骨的手指,紧紧相扣,仿佛跨越了生死,再也不会分开。
世人都说,永徽帝是个痴情的君主,守着一座空宫,等了一个人一辈子。
只有那只金缮的骨瓷盏知道,有些裂痕,就算用黄金修补,也终究是裂痕。
有些错过,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