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层如水波般荡漾的玄蓝色光幕，陈平安只觉眼前景物一阵剧烈的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撕扯。短暂的眩晕过后，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随之涌入鼻腔的，是截然不同的空气——湿润、清新，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生机，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草木焚烧后混合着金属的奇异馨香。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身后，是那面刻满古老符文的巨大山壁，光幕正缓缓敛去。而身前，豁然开朗。脚下是宽阔平整、由某种温润青玉石铺就的道路，道路两旁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建筑，并非他所熟悉的土坯木屋，而是以巨大的青石、奇异的木材甚至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材料构筑而成，风格古朴而威严，飞檐斗拱间流淌着淡淡的荧光。天空中，并非只有日月星辰，偶尔能见到流光溢彩的“流星”划过，细看之下，竟是一个个驾驭着飞剑、法宝或乘坐奇异飞舟的身影！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上，更有琼楼玉宇若隐若现，仙禽异兽的清唳声隐隐传来。
： “这……这就是山的那一边？”陈平安喃喃自语，背着阿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震撼、陌生、以及一种深沉的渺小感瞬间攫住了他。往生村的火光与废墟，在这片浩瀚仙城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遥远而悲凉，却又像烙印一样刻在心底，滚烫灼人。
“欢迎来到元初城，东宁府治下七大主城之一。”柳七月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回到熟悉环境的放松。她调整了一下背上孟川的位置，指向城市深处，
：“跟我来，先去孟家别院。阿川需要静养，阿沐也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重重点头：“好！”他没有丝毫犹豫，紧跟在柳七月身后。此刻，这座宏伟的仙城对他而言，并非仙境乐土，而是复仇之路的起点，是变强的唯一希望之地。他每一步踏在光滑的青玉石板上，都像是在心中默念一遍“复仇”与“变强”。
元初城内人流如织，服饰各异，有身着劲装的武者，有宽袍大袖、气质飘渺的修士，也有行色匆匆的普通百姓。他们看向背着昏迷同伴、衣着破旧麻衣的陈平安和柳七月，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漠然。陈平安目不斜视，只是将背上的阿沐护得更紧，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柳七月则显得从容许多，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
穿过几条繁华喧闹的街道，转入一条相对清幽的巷子，尽头处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宅院。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孟府别苑”四字。门口两名身着青色劲装、气息沉稳的护卫见到柳七月，立刻躬身行礼：“柳小姐！”
“开门，快！”柳七月语速急促，“通知府内最好的医师，阿川受伤了！还有，准备一间干净的静室，安置这位昏迷的朋友。”
护卫不敢怠慢，一人迅速推开大门，另一人如飞般向内奔去传讯。很快，宅院内一阵轻微的骚动，数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位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老者快步迎了出来。
： “快，把阿川少爷送到暖玉阁！柳小姐，这位小友请随我来。”老者目光锐利，迅速扫过孟川和阿沐的状态，指挥着几名健仆小心翼翼地将孟川从柳七月背上接过，抬向宅院深处一处灵气氤氲的楼阁。另一名管事则引着陈平安，将阿沐安置在暖玉阁旁一间雅致的客房内。
看着阿沐被平稳地放在铺着柔软云锦的床上，陈平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丝。他替阿沐掖好被角，手指触碰到阿沐冰凉的手腕，心头又是一沉。他看向旁边正指挥仆人准备热水和药汤的管事，声音沙哑地问
：“这位大叔，阿沐他……不会有事吧？”
管事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闻言温声道
：“小友放心，方才徐老医师已经看过了。你这位朋友主要是心神受到冲击，外加一些迷药的余毒未清，身体并无大碍。徐老已施了针，喂了解毒安神的丹药，苏醒只是时间问题。让他好好睡一觉，恢复心神元气即可。”
听到“迷药余毒”，陈平安立刻联想到山上那个冒充阿沐的紫皮妖怪，眼中寒光一闪，但很快压下，对着管事深深一揖：“多谢大叔！也替我多谢那位老医师！”
安置好阿沐，陈平安立刻走出房间，守在暖玉阁外。阁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隐约能听到徐老医师沉稳的指令声。他靠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上，望着阁内透出的暖光，心却如坠冰窟。孟川兄是为了救他才强行使用那消耗巨大的秘技而昏迷的……自责、愧疚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村破家亡的血仇尚未得报，又欠下如此沉重的人情债。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根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来自朱雀神鸟的赤金羽毛，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情绪，微微发烫。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暖玉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徐老医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神情放松了不少。
： “医师，孟川兄他……”陈平安立刻迎上去，声音带着急切。
： “无妨了。”徐老捋了捋胡须，露出宽慰的笑容，“川少爷根基深厚，只是秘技反噬导致元力透支，心神震荡。老夫已为他梳理了紊乱的气脉，喂下了固本培元的丹药。他孟家的‘沧元血脉’本就强横，此刻血脉之力已在自行运转修复，估计再有几个时辰就能苏醒，静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倒是你，小友，看你面色苍白，气血也有些亏虚，最好也休息一下。”
：“我没事！”陈平安斩钉截铁地说，听到孟川无恙的消息，他心头巨石落地，但那份愧疚感并未减轻，“只要孟川兄没事就好。都是我……”
“平安！”柳七月的声音从阁内传来，她走到门口，脸上也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神明亮，“徐老都说阿川没事了，你就别在这儿杵着自责了。阿川要是醒着，看你这样，非得骂你婆婆妈妈不可！”她走到陈平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听着，自责没用！你现在要做的，是打起精神！别忘了你发过的誓！阿沐需要你照顾，你也需要力量！等阿川醒了，我们就带你去‘启灵殿’！”
：“启灵殿？”陈平安一愣。
： “对！”柳七月眼中闪烁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就是开启你体内灵根的地方！这是你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步！有了力量，你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能去实现你的誓言！才能杀更多的妖，替孟川分忧，替往生村报仇！”
“开启灵根……”陈平安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的双手，那曾握过柴刀、翻过泥土、最后只能无力地扒开废墟的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瞬间冲散了阴霾和自责。力量！他需要力量！像孟川那样斩妖的力量！像柳七月那样箭破长空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无比坚定，仿佛淬火的钢铁
：“好！七月姐，我听你的！等孟川兄醒了，我们就去！”
---
翌日清晨，晨曦微露，将元初城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暖玉阁内，孟川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入眼是熟悉的帐顶纹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暖玉特有的温润气息。身体的沉重感和经脉的隐痛提醒着他昨日的透支，但一股沛然的生机正在体内流转，修复着损伤。
： “阿川！你醒了！”一直守在床边的柳七月第一时间发现，惊喜地叫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孟川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目光扫过七月，落在她身后站得笔直的陈平安身上。看到陈平安眼中那份深切的愧疚和担忧，他心中了然。
“咳…”孟川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声音低沉却带着笑意，
“陈兄，你这副表情，可是嫌我睡得太久，耽误你去启灵了？”
陈平安鼻子一酸，连忙上前一步，深深作揖，声音带着哽咽
：“孟川兄！我……我……”
：“行了行了，”孟川摆摆手，努力想坐起身，柳七月连忙扶住他，“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多‘我我我’的。那大妖本就该死，我杀它天经地义。倒是你，背着阿沐一路走到元初城，这份坚韧和情义，才让我佩服。”他目光真诚地看着陈平安，“往生村的事，节哀。但记住，活着的人背负着逝者的期望，更要向前看。启灵，就是你向前看的第一步！准备好了吗？”
陈平安直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准备好了！孟川兄，七月姐，无论结果如何，我陈平安，绝不后退！”
： “好！”孟川赞许地点点头，“这才像样。七月，你带陈兄去启灵殿吧。我这边无碍了，徐老的药很管用。阿沐那边，有管事照看，放心。”
：“那你好好休息！”柳七月叮嘱一句，转向陈平安，眼中燃起斗志，“平安，我们走！去开启属于你的道路！”
启灵殿位于元初城中心区域，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圆形巨殿，通体由一种乳白色的巨石砌成，殿顶高耸，刻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繁复图案，隐隐有光华流转。殿门口人流络绎不绝，大多是少年少女在长辈或师长的带领下前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忐忑或期待。
殿内空间极大，穹顶高远，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心矗立着一根高达数丈、晶莹剔透的七彩水晶柱——启灵石。平台周围环绕着九层阶梯状的环形看台，此刻已有不少人在观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能量波动，让初入此地的陈平安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悸动。
柳七月带着陈平安在殿内执事处登记了信息，缴纳了开启灵根所需的费用（自然是柳七月垫付）。执事递给陈平安一块刻着编号的玉牌，指向平台下方的一个等候区域
：“丙字七号，到那边等候，轮到你时，执事会叫号，你只需走上平台，将双手按在启灵石基座上的感应区域即可。”
等候区已有数十名少年男女，气氛凝重。陈平安握着那块微凉的玉牌，手心里全是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开启灵根，决定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朱雀羽毛，那羽毛似乎也在微微发烫，传递着一丝奇异的热流，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平台上，七彩水晶柱不时亮起不同颜色的光芒，有时璀璨夺目，引来阵阵惊叹；有时微弱黯淡，伴随着台下的惋惜低语。每一次光芒亮起，都牵动着等候区所有人的心。
：“丙字七号！陈平安！”执事洪亮的声音响起。
陈平安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在柳七月鼓励的目光中，迈步走上了那宽阔的平台。脚步踏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到那巨大的七彩水晶柱前，基座上果然有两个清晰的掌印凹槽。
他最后看了一眼台下对他用力挥拳的柳七月，然后毅然伸出双手，稳稳地按在了那冰凉的凹槽之中！
触手冰凉，但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他的皮肤、血肉、骨骼，直接探入了他身体最深处，触及了他灵魂的源头！
嗡——！
启灵石猛地一震！一道微弱的、近乎透明的灰色光芒从水晶柱底部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这光芒是如此黯淡，几乎难以察觉，与之前那些或耀眼或鲜明的光芒相比，显得异常寒酸。
：“咦？这光…怎么是灰的？”
： “好微弱啊，几乎看不见…”
： “难道是……传说中的‘空灵根’？”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空灵根，与凡人无异，无法感应天地元气，是公认的废灵根。
柳七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担忧。陈平安的心也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蔓延全身。空灵根？无法修行？那他的血仇怎么办？他的誓言怎么办？难道他注定只能做一个无力的旁观者？
不！他不甘心！
就在那微弱的灰光即将覆盖整根启灵石，几乎要宣告结果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陈平安怀中，那根一直微微发烫的朱雀羽毛，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灼热！一股沛然莫御、仿佛源自远古洪荒的炽热洪流，猛地冲入他的体内！这股力量狂暴而尊贵，瞬间点燃了他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
轰！！！
原本微弱黯淡、即将被灰色覆盖的启灵石，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太阳！一股纯粹到极致、耀眼到无法逼视的赤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水晶柱最核心处轰然爆发！这光芒并非覆盖，而是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灰色，如同焚尽一切的烈焰，刹那间冲霄而起，将整根数十丈高的启灵石彻底点燃！赤金之光不仅充斥了整个启灵殿，甚至穿透了那厚重的穹顶，化作一道刺破云霄的光柱，映亮了半个元初城的天空！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炽热、仿佛能焚山煮海的恐怖气息，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穿透九霄的清越凤鸣，席卷了整个启灵殿！
： “天哪！！”
： “这…这是什么光？！”
：“神迹！神迹啊！”
“好恐怖的气息！我感觉灵魂都在颤抖！”
整个启灵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和骇然的抽气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颠覆认知的异象惊呆了！
柳七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通天彻地的赤金光柱，感受着那令她血脉都隐隐悸动的威压，喃喃道
： “这…这绝不是空灵根…这是什么灵根？闻所未闻…”
平台上的陈平安，此刻仿佛置身于烈焰熔炉之中。那赤金色的光芒包裹着他，无数玄奥的符文光影在他眼前疯狂流转、烙印。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能焚毁一切的恐怖力量在他体内苏醒、咆哮、奔流！往生村的火光、父母的嘱托、阿沐的昏迷、孟川的恩情、复仇的誓言…所有的情感和意志，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仿佛被点燃、被淬炼、被升华！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清澈的玲珑大眼，此刻深处竟似有两簇跳动的赤金色火焰在熊熊燃烧！冰冷、愤怒、以及一种初生的、睥睨天下的力量感！
然而，就在这天地为之色变、全城为之瞩目的瞬间——
呜——！呜——！呜——！
凄厉、尖锐、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号角声，骤然从元初城四面高耸的防御哨塔上响起！一声紧过一声，瞬间撕裂了启灵殿的喧嚣，也打断了所有人的震撼！
“妖袭警报！最高等级！”
：“西城方向！有大妖来袭！数量不明！级别——极高！”
城卫军统领的怒吼声通过扩音法阵，响彻全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杀伐之气！
刚刚开启灵根，体内力量如火山般汹涌澎湃的陈平安，猛地抬头，望向警报传来的西方！那双燃烧着赤金火焰的眼眸中，冰冷的杀意瞬间凝如实质！
：妖！血债，该还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