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碎金般的日光走进竹林时,风正把竹叶吹得沙沙作响,像有人在暗处低语。竹影筛下的光斑落在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前,像一场无人认领的残雪。藤椅吱呀,一袭绿袍随山风微晃,袍摆下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脚踝。他仰面躺着,白缎蒙眼,缎尾被风掀起一点,露出底下一线干涸的泪痕——仿佛曾经流过的光,都被那道布绞杀得干干净净。
我故意踩断一根枯枝,脆响惊起檐下栖雀。他指尖在猫耳上停了一瞬,像按住了某个隐秘的音符,然后侧头,声音温温地穿过竹影——
“哪位?”
“这荒郊野岭的,我只是路过。”
我答得轻佻,却忍不住打量他:下颌线干净得像被山泉削过,唇色因为少见日光而淡得几乎透明。绿袍领口绣着极细的枫纹,枫叶却用银线,一闪一闪,像不肯熄灭的余烬。
他笑了一下,那笑纹从唇角漫到耳垂,像湖面被风揉皱,很快又归于平静。“这荒郊野岭的,你怎么会路过?”
我蹲下身,指尖掠过猫尾。那只猫通身漆黑,唯独四爪雪白,踩在他膝头,像一截被夜裁下的影子。猫瞳里映出两个小小的我,却在他伸手时眯成一条柔软的缝。
“不过是赶路罢了,倒是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
他没答,只把掌心覆在猫颅顶,指尖顺毛而下,动作轻得像在擦拭一瓣易碎的雪。猫咕噜咕噜,喉音混进竹涛,竟像某种古老的咒。我忽而想起山脚的界碑——枫羲山,罪人枯羲望,擅入者死。碑上朱砂字已被雨水泡得发乌,像干涸的血。
我伸手想摸猫,他侧肩挡住,白缎随之轻颤。“这猫怕生,不喜旁人触碰。”
话音未落,我的手掌已落在他发顶。发丝比我想象的凉,像月夜下的溪水,指缝一合便从掌心溜走。我恶作剧地又揉两下,他竟没躲,只是叹了一声,那叹息飘进风里,竟带着一点点甜——
“它很喜欢你呢。”
猫跳下地去,尾巴扫过他的踝骨,像一句悄无声息的告别。我顺着那截尾巴看向他:白缎边缘磨得有些起毛,却衬得肤色近乎病态的白。我想,若把那缎子揭开,底下会不会是一双被光灼伤的湖?
“你就只有眼睛看不清啊,那你的返利还在吗?”
我本是随口打趣,却见他指骨猛地收紧,藤椅扶手发出细微的裂响。那瞬间竹林暗了暗,仿佛所有光斑都听见了一个不许被提起的名字。
“这与你又有何干?”
风停了,猫蹲在不远处舔爪,粉舌卷过爪垫,发出极轻的“沙”声,像雪落进火里。我忽觉自己唐突,像鲁莽的孩童撞破了一扇积满尘的窗。
他仰起脸,白缎对着我,像一面不肯照出任何人的镜子。“曾经厉害又如何,如今也只是一介废人罢了。”
我喉头发紧,随手摘了片竹叶,在指间揉碎。汁水溅开,清苦的味道一下子漫上舌苔,像某种无声的道歉。
“不过你真的很可爱,漂亮啊。”
他怔了怔,耳尖慢慢浮出一点桃色,像春雪里忽然绽出的一瓣樱。“可爱?漂亮?这些词与我如今的身份实在不搭。”
我凑近,能嗅到他衣襟上淡淡的草药味,苦里回甘,像将熄的炉火里最后一块桂花糕。我伸手捏他脸颊,指尖陷进柔软的肉里,暖得几乎化开。
“手感真好……软乎乎的,棉花糖一样。”
他任由我捏,唇角却悄悄翘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弧度,像新月被云偷吻。“你这人,真是孩子心性。”
孩子的贪婪没有尽头。我捏完脸颊又捏下巴,他只好抓住我的腕骨,掌心温度透过皮肤,像一块被体温暖热的玉。“莫要再闹了,再闹我可要生气了。”
我偏不。单手穿过他膝弯,另一手揽背,稍一用力,整片山林便天旋地转——他轻得可怕,仿佛一截被岁月蛀空的竹,风一吹就会碎成笛音。犬夜叉玩偶从他怀里滑落,挂在我臂弯,绒布触到肌肤,带着一点迟到的童稚。
“你也可爱了,又轻又软,模样还这么好看,简直让人舍不得松手。”
他下意识环住我脖颈,白缎擦过我锁骨,像雪落在烧红的铁上,发出极轻的“嗤”声。我抱着他转圈,竹影颠倒,光斑碎成流萤,飞满我们转瞬的眩晕。猫在远处喵了一声,尾巴竖成问号,像在质问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风。
“快停下,我头都晕了。”
他的心跳隔着薄薄衣料传来,急促却干净,像初春第一滴雪水砸进溪流。我转得慢了,最后一步踉跄,差点跌进藤椅。把他放回椅内时,他仍攥着我衣领,指节发白,像抓住最后一根芦苇。
“这么可爱,让我多抱一会儿都不行吗?”
我低声笑,鼻尖几乎抵住他的。呼吸交融的一瞬,我瞧见他喉结滚了滚,像吞下一颗太烫的星。白缎下的眼睫颤得明显,仿佛有蝴蝶被困在黑暗里,扑簌簌撞着纱。
“你……你别靠这么近。”
我退后半寸,却仍在他呼吸的半径之内。指尖顺着他脸颊滑到耳垂,轻轻一揉,像要把那抹绯色揉进血脉。“这么容易害羞啊?”
猫忽然跳上藤椅扶手,尾巴扫过他手背,黑毛与白缎交叠,像夜主动拥抱了光。他侧耳,仿佛听见什么遥远的钟声,神情渐渐静下去,像湖面最后一圈涟漪也被风原谅。
我直起身,阳光重新落在他肩头,却不再锋利。那一刻我知道,这座被诅咒的山,这片拒绝尘世的林,因为他耳垂上那点尚未褪尽的绯红,而悄悄原谅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