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疑问,在之后的日子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看着他以近乎冷酷的效率处理“火灾”的善后,安抚(或者说威慑)受惊的下属,向更高层的人(我至今无法确认是谁)汇报这起“意外”。他的行动无懈可击,冷静得可怕。
然而,另一些碎片也开始浮现。我无意中发现他名下一个极其隐秘的基金会,资金来源不明,用途却异常清晰——在偏远的、被毒品侵蚀最深的村落,建造和维持学校。我以“夜莺”的身份,跟随他去过一次。那是在一个被连绵阴雨浸泡得发霉的山坳里,泥泞的小路尽头,几栋崭新的白色校舍像几粒珍珠,镶嵌在破败的灰暗底色上。
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着那些在简陋操场上奔跑的孩子。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大衣,他浑然不觉。那一刻,他侧脸的线条在阴沉的天空下,竟显出几分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甚至……脆弱?但那柔和也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当负责学校的老师匆匆跑来,带着卑微的感激向他汇报情况时,他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张康乐,眼神疏离,语气平淡地询问着校舍的维护、师资的缺口,然后签下一张足够维持学校运转一年的支票。
“康哥,”在那位老师千恩万谢地离开后,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这些孩子……”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他们不该走那条路。”他打断我,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雨水的石头,“那条路……没有光。”
雨丝冰冷地打在脸上。我望着他重新变得冷硬漠然的侧脸,心底那个巨大的疑问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他在焚毁毒品,他在建造学校……这个被无数人诅咒的毒枭,这个手上必然沾满鲜血的男人,他到底是谁?他内心深处,究竟在对抗着什么?
迷雾重重,而我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抽身。每一次试图看清他,都像是望向更深的黑暗。
命运像个最恶毒的编剧,总喜欢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把精心铺垫的伏笔引爆。
那晚的行动代号“利剑”。情报精准得令人心颤:张康乐将在他的私人游艇“海神号”上,亲自完成一笔涉及核心网络成员的巨额毒品交易,并“处理”掉一个知晓内情过多的关键人物。时机稍纵即逝,部署在公海边缘的缉毒艇如同蛰伏的鲨鱼,只待雷霆一击。
我混在张康乐最核心的随行人员中,登上了那艘灯火通明、如同海上宫殿的白色游艇。巨大的引擎低吼着,将游艇推向深海,城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渐模糊成一片黯淡的星尘。船舱内弥漫着香槟、高级雪茄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奢华气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张康乐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端着酒杯,与人谈笑风生,优雅从容得像个真正的海上贵族。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深邃,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行动的信号,是船舱内一个不起眼的灯光暗语。
毫无预兆地,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海上的宁静!数道强力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瞬间刺破黑暗,牢牢锁定“海神号”!扩音器里传来严厉的喊话,要求停船接受检查。船舱内刹那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推搡。
“警察!有内鬼!”
“快走!引擎全开!”
混乱爆发得如同海啸!原本衣冠楚楚的宾客瞬间撕下伪装,露出亡命徒的狰狞。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玻璃碎裂声、惨叫声、奔跑声、引擎疯狂的咆哮声……各种声音搅成一锅沸腾的死亡之粥。
我按着耳麦,在混乱中竭力维持镇定,向指挥中心报告着方位和人流涌动的方向。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身影——张康乐!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向甲板边缘的救生艇,反而逆着人流,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径直冲向船尾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舱门!
他要逃?还是要销毁关键证据?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拔出手枪,撞开那扇虚掩的舱门。里面是一个狭窄的储物舱,光线昏暗。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角落的地板上,蜷缩着一个穿着廉价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看身形不过十五六岁,双眼紧闭,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口角溢出白沫。而张康乐,正半跪在她身边!他手中赫然握着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透明的针管里晃动着某种无色的液体,尖锐的针头在昏暗中闪着一点寒光!他俯下身,一手按住女孩颤抖的手臂,另一手握着那支注射器,正对着女孩的静脉血管扎下去!
“住手!”嘶吼声冲破了我的喉咙,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惊怒和绝望。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旧仓库焚毁的“蓝冰”、他深不见底眼眸里的疲惫、山坡上雨中奔跑的孩子……还有此刻,针尖下那个无助抽搐的少女!巨大的冲击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
几乎在我嘶吼的同时,枪响了!
不是来自我。是来自游艇上方某个狙击点!目标明确——张康乐!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我看到那颗致命的子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穿透舷窗薄弱的玻璃,直射向那个半跪在地的白色身影!张康乐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头,瞳孔因惊愕而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
我的身体,比我的思维更快。
没有权衡利弊,没有卧底任务,没有身份立场。在那个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般的冲动主宰了我的一切。我像一颗被引爆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扑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得向侧面踉跄倒去。
就在身体腾空的瞬间,一股难以想象的、滚烫的巨力猛地撞进我的左肩下方!仿佛被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中,骨头碎裂的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所有感官。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向后飞跌,撞碎了本就脆弱的舷窗玻璃!
冰冷的、带着腥咸气息的海风猛地灌了进来。世界在疯狂旋转、碎裂。身体失重下坠的瞬间,我最后的视线,越过碎裂的玻璃、弥漫的硝烟,死死定格在张康乐的脸上。
他刚刚稳住身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惊骇欲绝的表情。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所有的冰冷、算计、漠然统统被撕碎,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恐慌。他看着我,看着我从破碎的窗口坠落,看着我胸口迅速洇开的、刺目的猩红。
然后,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扫过他那张惨白面孔的瞬间,在周围枪声、喊声、引擎轰鸣声的混乱交响中,在冰冷的玻璃碎片如雨般坠落的背景下,我清晰地看见——
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猛地向前一扑,像一头决绝扑向悬崖的孤狼,紧随着我坠落的轨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了那扇破碎的舷窗!白色的身影瞬间被浓重的、墨汁般的黑暗吞没。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我包裹、挤压、吞噬。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地灌入我的口鼻耳道。左肩下方的伤口被咸涩的海水浸泡,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濒死的抽搐。意识像被狂风吹散的沙粒,迅速模糊、下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坠向那深不见底的、永恒的黑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边缘,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量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死死地箍紧了我,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混沌中,我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浑浊冰冷的海水里,光线微弱得如同幻觉。一张脸孔近在咫尺,被水波扭曲着,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濒死的意识里——是张康乐!他脸色惨白,嘴唇紧抿,乌黑的发丝在海水中狂乱地漂浮。他一手死死抓着我,另一只手正奋力地、拼命地向上划水。他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此刻被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情绪烧得通红!那不是绝望,是燃烧到极致的愤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不肯放手的执拗!仿佛我是什么他拼死也要抓住的东西。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一串串气泡从他口中急促地涌出,无声地碎裂在冰冷的海水里。巨大的水流声、引擎的轰鸣声、远处模糊的警笛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窒息的海水和那双燃烧的眼睛。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冰冷和剧痛正疯狂地撕扯着我的意识。但我读懂了。在那双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眼睛里,在他那无声开合的唇形中,我清晰地读懂了两个字——
“别……走……”
黑暗终于彻底降临。最后的感觉,是他那只紧箍着我手臂的手,力量正在急速流失,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