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在上海站的档案室泡了三天。
旧档案袋堆得像座小山，灰尘在阳光下跳着碎步，呛得她直咳嗽。管理员送来的搪瓷杯里，茉莉花茶凉透了，杯底沉着几片蜷曲的花瓣，像谁没舒展的心事。
“1990年6月的施工记录？”管理员翻着登记本，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响，“小姑娘，那批档案早该销毁了。”
林砚指尖点着档案袋上的编号，是从陈致远的遗物里找到的。泛黄的标签上写着“沪宁线延伸段——陈致远”，墨迹被水洇过，晕成淡淡的蓝。
“您看，”她把标签凑过去，“这里写着‘归档于虹口区档案室’。”
管理员叹了口气，拉开最底层的铁柜。一股潮湿的霉味涌出来，带着铁锈和纸张腐烂的气息。“最后一捆了，找不到可别怨我。”
档案袋用麻绳捆着，绳结上系着张褪色的卡片，字迹是陈致远的——凌厉的笔锋里藏着少年气，和日记里的笔迹一模一样。
林砚解开麻绳时，手指在发抖。最上面的施工日志里，夹着张折叠的信纸，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
“致砚：铁轨铺到苏州河了。今天站在桥上看，河水泛着金波，像你送我的那支钢笔里的墨水。等通了车，我就去接你，我们坐第一班火车去北京……”
钢笔……林砚想起那支拼合的英雄牌钢笔，此刻正躺在背包里，被绒布小心翼翼地裹着。
日志的最后一页，画着张简易的铁轨图。起点是县城外的石桥，终点是上海站，中间用红笔标着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写着“1990.6.18”。
6月18日。是陈致远遇难后的第三天，也是那封寄往虹口区的信，应该抵达的日子。
她抱着档案袋冲出档案室，阳光刺得眼睛发酸。站前广场的时钟敲了十下，鸽子从钟楼顶上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上海站”三个红色大字，投下细碎的影。
铁轨在广场尽头延伸，闪着冷硬的光。林砚沿着铁轨往前走，鞋跟敲在枕木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岁月的刻度。
走到第三个道口时，她看见个穿铁路制服的老师傅，正蹲在地上检查道岔。蓝布帽檐下的白发，和那位老奶奶的一样，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师傅，”林砚递过去施工日志，“您认识陈致远吗？”
老师傅扶了扶眼镜，指尖抚过日志上的签名，忽然红了眼眶：“小陈啊……当年他总说，要让铁轨像纽带，把想念的人都连起来。”
他指着远处的信号灯：“那天失火，他本可以跑出来的。可他说图纸上标着关键数据，烧了，这铁路至少要晚半年通车……”
半年。林砚想起外婆相册里1991年的照片——初春的梧桐树下，外婆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刚通车的铁轨，脸上的笑像被春风吹开的花。
原来她等了半年，等来了铁轨通车，却没等来那个说要接她的人。
暮色漫上来时，林砚坐在铁轨上。远处的火车亮着灯驶来，光束穿透夜色，在铁轨上投下长长的线，像谁拉着根不会断的银线。
她掏出那支拼合的钢笔，笔帽上的“砚”字在暮色里依然清晰。忽然明白，陈致远刻下的从来不是两个名字。
他刻的是一条铁轨——一头连着她的等待，一头系着他的承诺。
火车驶过的轰鸣里，林砚仿佛听见陈致远的声音，穿过三十年的时光，清晰得像在耳边：
“铁轨会一直铺下去的。”
是啊，会一直铺下去。铺过岁月的沟壑，铺过未说出口的遗憾，铺成一条长长的路，让所有被辜负的等待，都能在某个清晨，迎着第一缕阳光，抵达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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