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盯着那枚邮票看了很久。
是1990年的上海民居,面值20分。她记得小时候集过邮,这种普票发行量极大,如今在邮市里几乎不值钱。可这枚不一样,右下角有个极小的墨点,像谁不小心蹭上去的泪痣。
“妈,你见过这个吗?”她把邮票凑到厨房门口,妈妈正系着围裙择菜,水珠顺着芹菜叶滴进搪瓷盆,溅起细碎的响。
妈妈抬眼扫了扫,眉头皱成个“川”字:“哪来的?又是你从阁楼翻出来的破烂?”
“不是破烂,是外婆的信。”林砚把铁盒往桌上一放,钢笔、日记和信散了一桌子。妈妈的动作顿住了,手里的芹菜“啪嗒”掉回菜篮。
“你外公……”她的声音突然哑了,“你外公走那年,这房子还没盖好呢。”
林砚的心猛地沉下去。外公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妈妈很少提他,只说他是铁路上的工程师,常年在外地。可日记里的“阿远”,分明是另一个名字。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瓢泼大雨。屋檐下的排水管“哗哗”地淌水,像谁在往楼下倒一盆接一盆的水。林砚翻出那本日记,1987年的夏天,每一页都写着“等她”。
“今天在车站看到她了。她穿着蓝裙子,背着帆布包,头发扎成马尾,被风吹得乱晃。我喊她名字,她没听见。火车开的时候,她忽然回头,我看见她眼睛红了。”
“她写信说,上海的梧桐树叶落了,像下金色的雨。我去县城邮局问,能不能把我拍的照片寄给她。柜员说,照片不能寄挂号信,容易丢。”
照片?林砚想起外婆床头柜里的相框,里面有张泛黄的黑白照,是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男人,抱着个老式相机,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阿远摄于1986年秋”。
“妈,”她的声音有点抖,“外公是不是叫陈致远?”
妈妈的脸“唰”地白了。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刃插进木板里,颤巍巍地晃。
“你……你怎么知道?”
林砚没回答,抓起钥匙冲出门。雨幕里,老房子的轮廓像浸在水里的墨画,歪歪扭扭地晃。她跑到巷口的报刊亭,敲得玻璃柜“砰砰”响。
“大爷,有上海地图吗?”
大爷从报纸堆里探出头,眼镜滑到鼻尖:“小姑娘,现在都用手机导航了,谁还看地图?”
“我要1990年的上海地图!”
大爷被她吓了一跳,指着角落的旧书摊:“那边有本《上海交通图》,87年版的,要不要?”
地图册卷得像根油条,林砚付了五块钱,蹲在屋檐下翻。1987年的虹口区,东江湾路146号是片灰色的居民区,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火车站图标。
她掏出手机查,现在的东江湾路146号是栋写字楼。可日记里说,那里是“她”的大学宿舍。
雨停的时候,林砚在阁楼的樟木箱里找到了那个相机。是海鸥牌的双镜头反光相机,皮套磨得发亮,里面还装着胶卷。她把胶卷取出来,发现是彩色的。
楼下传来妈妈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被雨水泡软的棉花。林砚抱着相机下楼,看见妈妈正坐在外婆的藤椅上,手里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你外婆这辈子,就没忘了过他。”妈妈的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当年她考上上海的大学,你外公非要等铁路铺到上海才肯结婚。后来……后来铁路通了,他人没了。”
林砚把相机放在桌上,胶卷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她忽然想起日记里的最后一页,日期是1990年6月15日。
“今天收到她的信。她说,上海的梧桐叶落了,这次是真的金色。我去邮局寄了照片,是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柜员说,照片不能寄挂号信,我还是寄了。”
照片……挂号信……1990年的邮票……
这些碎片突然拼在一起。林砚冲出家门,在巷口的老槐树底下,发现了那个绿色的邮筒。铁栅栏上缠着爬墙虎,邮筒口积着厚厚的灰,像谁多年没流过的泪。
她踮起脚往里看,里面空空的。
风卷着梧桐叶从远处滚来,在脚边打了个旋。林砚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阿远说,铁轨会一直铺下去的……”
铁轨铺到了上海,可他没等到她的回信。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林砚抱着相机往回走,老房子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像外婆年轻时擦得锃亮的铜台灯。她知道,有些信一旦寄出,就永远等不到回复了。
就像有些爱,一旦错过,就只能藏在泛黄的信笺里,被时光反复摩挲,直到字迹模糊,连自己都忘了当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