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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味儿真冲,往鼻子里钻,刺得人眼睛发酸。我躺在床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浑身没一点劲。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见针头扎在那里,透明的药水一滴滴顺着管子流进我身体里,凉飕飕的。
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天阴沉沉的,屋里也暗。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声音特别清楚。胃里空落落的,有点烧得慌。床头柜上放着半碗小米粥,都凉透了,吸管扔在碗边上,弯弯曲曲的,像条死蛇。
我这是在哪儿来着?脑子有点迷糊,像被裹在棉花里。哦,想起来了,市一院,血液科。前几天一直低烧不退,身上还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上班的时候差点晕过去,同事把我送过来的。检查做了一大堆,抽了好几管血,医生说结果今天出来。
手不由自主地往枕头底下摸,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信封,医院那种牛皮纸信封,摸着冰凉。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有点喘不上气,手指抖着把信封抽出来。
封面啥也没写,就右上角有个红色的"急"字。
撕开信封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纸张薄薄的几张,可我拿着它们,感觉比泰山还重。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那几个黑字像是活过来了,在我眼前跳来跳去。白血病?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台洗衣机在里面转。就是电视上演的那种,要化疗,掉头发,要花好多好多钱,最后可能还是...
我才二十八岁啊。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视线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我赶紧擦了擦,想再看仔细点,是不是我看错了?可那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医生的签名龙飞凤舞的,看着刺眼。
我这二十八年,都干了些啥呢?
好像一直在上班,赚钱,寄回家。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进过电子厂,当过服务员,送过外卖。刚开始工资少,每月发了工资留一百块给自己,剩下的全寄回家。后来工资高点了,妈说弟弟要买车,我把攒了两年的钱都给了。再后来,妈说弟弟要结婚,得买房,让我也赶紧存钱。我咬咬牙,在郊区买了个小一居,想着以后就算结婚了,也能有个自己的地方。
房子首付大部分是我出的,每个月房贷也是我还。妈还老是说我自私,就知道顾自己,不知道帮衬弟弟。
弟弟...林强...他比我小三岁,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的新书包,他看上了,妈就让我给他;我的压岁钱,妈说替我存着,转头就给他买了游戏机;他不上学了,妈让我托人给他找工作;他没钱花了,妈就让我打钱给他。
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想着想着,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是因为怕死,是因为觉得冤,特别冤。我就像个机器,整天哒哒哒地转,给这个家发电,自己快烧干了,却没人看一眼。
"砰!"
病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眼泪还挂在脸上呢,就看见妈赵桂芬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穿了件花棉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就是脸色不太好看,眉毛拧成个疙瘩,一进门就瞪着我。
"还躺!都几点了!就知道睡!"她声音又尖又利,像用指甲刮玻璃,"你弟弟的事怎么办!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我被她吼得脑袋疼,刚想说我生病了,还没开口,她就"啪"的一下把一个塑料袋甩在床头柜上。那半碗凉粥被震得一晃,差点洒出来。
"妈,你..."
"你什么你!"赵桂芬根本不让我说话,伸手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叠纸,"签字!赶紧签字!"
我定睛一看,脑壳又是一懵。那是...房屋买卖协议?
"妈,这是..."
"林强看中的那套房,首付还差三十万!"她把合同"啪"地拍在我面前,手指着签名的地方,"把你那房子卖了!正好够!赶紧签了字,人家等着呢!"
卖房子?
我看着那份合同,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喘不上气。那是我唯一的房子啊,是我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小窝。我名字写在房产证上的时候,我晚上睡觉都能笑醒。
"不行!"我急了,声音都变调了,"那是我的房子!我不能卖!"
"你的房子?"赵桂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眉毛挑得老高,"你哪来的钱买房子?还不是我们养你这么大,你才能挣钱买房子!现在你弟弟要用钱,你不该拿出来?"
"我自己挣的钱!"我咬着牙说,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没日没夜地干活,省吃俭用才攒下的首付!每个月房贷也是我自己还的!"
"你怎么这么自私!"赵桂芬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是姐姐!长姐如母懂不懂?你不帮你弟弟谁帮他?他可是我们家的根!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就是应该为弟弟付出吗?"
"那我呢?"我看着她,眼泪模糊了视线,"我卖了房子,我住哪儿啊?"
"你一个女孩子要房子干什么?"她嗤笑一声,一脸不屑,"以后嫁人生孩子,住老公家不就行了?要不是你非要买这个房子,林强早就能买房结婚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好陌生。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妈吗?在她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想起枕头下的诊断报告,猛地抓起来,塞到她手里。
"妈,我生病了!"我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很严重的病,是白血病!医生说要立刻化疗,要好多好多钱!"
赵桂芬的眼睛瞟了一眼诊断报告,根本没接,像是躲什么脏东西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病什么病,我看你就是找借口!"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小毛病就大惊小怪的!我看你就是不想签字!"
"不是的!是真的!"我把报告往她面前送,"你看啊!白纸黑字写着呢!医生说要赶紧治,不然..."
不然就来不及了。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眼泪已经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多希望她能看一眼,能心疼我一下,能说一句"女儿啊,别怕,妈给你治病"。
可是没有。
赵桂芬一把推开我的手,诊断报告散落在床上。她嫌恶地拍了拍手,好像我的手多脏似的。
"行了行了!别装了!"她皱着眉头,"什么白血病白血症的,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想上班,不想帮你弟弟!"
"我没有装!"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血都快流光了,"妈,我求求你了,我们先拿家里的存款给我治病好不好?等我病好了,我再挣钱帮弟弟,行不行?我一定帮他!"
家里的存款,我知道有多少。那是这几年我寄回家的钱,还有过年过节给的红包,少说也有二十多万了。妈一直说存着给弟弟结婚用,我也没意见。现在,那钱是我的救命钱啊!
"存款?"赵桂芬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睛瞪得溜圆,"那是给你弟结婚用的!一分都不能动!"
"可是我要治病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是我的命啊!"
"你弟结婚是头等大事!"赵桂芬梗着脖子,声音比我还大,"关系到我们林家传宗接代!你的病算什么?可以缓一缓!女孩子家哪有那么娇气!"
我的头嗡嗡作响,她的话像一把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再说了,"她撇了撇嘴,语气轻描淡写的,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直插进我的心脏,"女孩子家要那么好身体干嘛,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弟把婚结了,给我们老林家生个大胖小子!"
轰!
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女孩子家...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是我妈啊,生我养我的妈。我从小就想讨好她,拼命干活,努力赚钱,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给弟弟。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她就会像疼弟弟一样疼我。
原来...都是我想多了。
在她眼里,我从来都只是个工具,一个给弟弟赚钱,为弟弟牺牲的工具。现在工具坏了,没用了,就可以随便扔掉了。
我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合同变得轻飘飘的,我猛地一抬手,把它狠狠挥了出去。
"我不签!!!"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身体往前一倾,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一下子被扯了出来。
"嘶——"
疼!钻心的疼!鲜血猛地从针孔里涌出来,红红的,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滴在白色的被单上,像一朵朵开得妖艳的花。
可赵桂芬看都没看我的手一眼,看到合同散落在地上,她"哎呀"一声,赶紧扑过去,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
"我的合同!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她一边捡一边嘟囔,"别弄皱了!签不了字怎么办!林强还等着买房结婚呢!"
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可我觉得好远好远。
我看着她佝偻着背,在地上捡那些纸张,动作那么急切,那么宝贝,好像那些纸比我的命还重要。
血还在流,滴在地上,"哒,哒,哒",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我的眼泪也在流,无声地流,流进耳朵里,流进头发里,流进枕头里。
原来,这二十多年的亲情,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就是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我慢慢倒回床上,闭上眼睛。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可我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赵桂芬把合同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又整理好,然后走到床边,把合同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冷冰冰的,"三天后我来拿签好字的合同!你要是敢不签,就别认我这个妈!"
说完,她拿起那个空塑料袋,转身就走。
"砰!"
病房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哗啦啦的,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的心。
我把手慢慢缩回被子里,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尖锐的疼。可这种疼,却让我感觉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原来...我在这个家,从来都只是个提款机...
不...
这次不一样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里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可我好像看到了好多东西,看到了我这二十八年的人生,像一场黑白电影,一帧一帧地闪过。
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掏心掏肺的付出,那些被无视的泪水...
够了。
真的够了。
指甲掐得更深了,掌心一定出血了。可我不在乎。这点疼,跟心里的疼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病房,也照亮了我脸上冰冷的泪水和...嘴角那一抹近乎诡异的微笑。
我林晚,不是傻子。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