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有良心。”刘长英终于露出点笑,却被一阵风呛得低低咳了两声,她赶紧端起搪瓷缸喝水,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对了,明儿去镇上,给我捎两包甘草片,要最便宜的那种,治咳嗽的。”
“咋又咳嗽了?”陆玲珑皱眉,“要不还是去卫生院看看吧,张医生上次说……”
“看啥看?”刘长英打断她,把空碗往平台上一搁,“我这身子骨,比村口那棵老槐树还结实,风吹雨打的都活了几十年,吃两片药就好。”她忽然往晒谷场的方向瞥了眼,“那傻大个还在拉琴?吵得人脑仁疼,关炎,去把他的二胡弦给我松了。”
刘关炎刚要动,却被陆玲珑拽住,她冲他使了个眼色,又往刘长英怀里的暖水袋看了看——那袋子明明是满的,却没冒一点热气,想来是早就凉透了。
“傻大个拉得挺好的。”陆玲珑忽然笑,“刚才王奶奶还跟我说,听着曲子剥玉米都有劲儿,让他多拉会儿呢。”她把碗摞起来往屋里送,“我去洗碗,你们聊着。”
灶房里水声哗哗响,陆玲珑却竖着耳朵听外头。刘关炎的声音闷闷的:“奶奶,要不这铺子歇两天吧,我跟玲珑帮你看店,你在家歇歇。”
“歇啥?”刘长英的声音硬邦邦的,“超市天天在广播里喊打折,我这铺子要是再关门,村头王婶就得带着人去超市抢盐了——她上次跟我说,超市的盐里掺沙子,还是我这儿的实在。”
接着是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在翻找东西,然后是刘关炎的惊呼:“奶奶!你咋把药藏在糖罐里?这玩意儿能乱吃吗?”
“小声点!”刘长英压低了声音,“让玲珑听见又得瞎操心。这是我托人从城里带的,管用,吃了就不咳了。”
陆玲珑的手顿在碗沿上,水顺着指尖滴在灶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她想起去年冬天,刘长英也是这样,咳嗽得直不起腰,却还在给晚归的路人留着门,说深冬夜里的路黑,总得有盏灯亮着。
碗洗完时,外头的声音停了。陆玲珑擦着手走出去,看见刘关炎正把糖罐往高处的货架上放,刘长英趴在平台上打盹,暖水袋滚在脚边,脸上的苍白被月光冲淡了些,倒像是年轻时的模样——听说她年轻时也是个厉害角色,一个人撑着杂货铺,养大了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关炎的爹。
“奶奶睡熟了。”陆玲珑往刘关炎身边凑了凑,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儿去镇上,我顺便去卫生院问问张医生。”
刘关炎点了点头,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刘长英身上,外套上还带着野枣的甜香。他忽然抓起陆玲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走吧,让奶奶在这儿歇歇,她总说趴在平台上睡得香,能听见进货的马车从石桥上过。”
夜风卷着二胡声飘过来,还是那首跑调的《茉莉花》。陆玲珑忽然握紧刘关炎的手:“你说,奶奶是不是早就知道超市开起来,她这铺子早晚要冷清?”
“她不在乎。”刘关炎的声音很稳,“去年洪水冲垮石桥,是她把杂货铺的门板拆了架桥,说铺子没了能再盖,人过不去河可不行。”他忽然停下脚,往杂货铺的方向看,“她啊,是怕这村里少个说话的地方,怕王奶奶买盐时没人跟她掰扯价钱,怕咱们这些年轻人,忘了小时候趴在柜台上偷糖吃的滋味。”
月光把杂货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拥抱。陆玲珑想起刘长英藏在糖罐里的药,想起她打错的算盘,想起她总说“老眼昏花”却能准确说出每样东西的价钱——原来有些撑着,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把日子熬成暖烘烘的样子,好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揣着点甜回家。
第二天去镇上时,陆玲珑特意绕到卫生院,张医生翻着病历本说:“你奶奶的身子,得静养,不能再劳神了,上次开的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陆玲珑攥紧手里的药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她总说没事,还天天守着杂货铺……”
“让她守着吧。”张医生叹了口气,“那铺子是她的命根子,比啥药都管用。你多盯着点,要是看见她咳得厉害,就说王奶奶找她打麻将,把她骗回家歇着。”
从卫生院出来,刘关炎正蹲在照相馆门口等她,手里捏着张宣传单,上面印着向日葵花海的背景。“问好了?”他抬头看她,眼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嗯,张医生说奶奶就是缺觉。”陆玲珑把药包往布兜里塞,忽然笑了,“走,去抓娃娃,我非要抓个最大的向日葵不可!”
超市门口的娃娃机前围了不少人,陆玲珑投币时,听见旁边两个大妈在聊天:“长英杂货铺的刘老太昨天又熬到后半夜,我起夜时还看见她在对账呢。”
“她那身子哪撑得住?听说超市老板想租她的铺子开分店,给三倍的价钱,她都骂人家黑心肝。”
“傻老太哟,图啥呢……”
陆玲珑的手顿了顿,爪子抓起的向日葵娃娃忽然掉了下去。刘关炎赶紧塞给她一枚硬币:“别急,再试试。”
“不试了。”陆玲珑转身往外跑,“咱去给奶奶买个新的暖水袋,要最大号的,灌满了能热一整天。”
路过杂货铺的分店招牌时,刘关炎忽然说:“等奶奶好点了,我把那半砌的墙改成玻璃房,让她坐在里头晒太阳,看店进货的事,咱俩替她干。”
陆玲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新暖水袋上,烫得像刘长英总说的那句:“傻丫头,哭啥,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日子还长着呢。长到足够让向日葵开花,长到足够让刘关炎学会拉不跑调的《茉莉花》,长到足够让那个总说“老了”的人,慢慢歇下来,好好尝尝他们熬的野枣粥,看看这满村的甜,到底有多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