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鎏金似的阳光泼泼洒洒浇在庭院里,杨柳叶子被晒得打了卷,黏在枝头纹丝不动,只有藏在叶底的知了扯着嗓子嘶鸣。
“知——了——”“知——了——”
一声声叠着热浪,把盛夏的苦热叫得愈发直白。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荷花香,却被暑气蒸得发腻,连风都躲懒,绕着回廊不肯进来。
甄嬛原是最耐不住闷的,往日里总爱提着裙摆绕着荷塘散步,或是在廊下翻几页闲书,这几日却连窗都懒得开,只守着屋里的冰盆,歪在贵妃榻上听着外面的蝉鸣发怔,连贴身的流朱劝她出去透透气,都只摆摆手说:“一动就冒汗,懒得挪”。
沈眉庄却没这份清闲。
她正跟着皇后学六宫事宜,卯时刚过就得起身,对着厚厚的《内则》《女诫》抄录注解,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浸得贴在皮肤上,握着狼毫的手指因为久坐有些僵硬,却还是一笔一划不敢懈怠。
皇后说了,六宫事务繁杂,容不得半分马虎。
每日辰时,她总要忍着困意往桃花坞去,路上的石板被晒得烫脚,踩着软底鞋都能觉出热气往上冒,她却从未迟过一刻,只是偶尔在廊下歇脚时,会望着甄嬛的院子叹口气:“还是莞妹妹自在。”
安陵容的日子倒过得松弛。
天热得紧,她也懒得动,白日里要么歪在炕上打盹,要么就坐在窗边制香料——薄荷、藿香、茉莉,捣在一起,清清凉凉的气儿能驱散半室暑热。
实在腻了,就拿出针线,给皇上绣个香囊帕子。
再不然,就拉着宝鹃、菊青打叶子牌。
安陵容手气奇好,十回里倒有八回能赢。
宝鹃、菊青那点月例银子,没多久就被她赢了去。
这会儿宝鹃攥着手里最后几枚碎银子,指节都泛了白,眼眶红得像含着两颗樱桃,嘴唇撅得能挂住油瓶儿。菊青更甚,鼻尖一抽一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眼看着就要掉下来,手里的牌散落在炕桌上,歪歪扭扭像群没了魂的小鸡。
“小主……小主您就饶了我们吧……”宝鹃带着哭腔求饶,“再输,这个月就得喝西北风了。”
安陵容嘴角的笑意都快绷不住了,偏要板起脸,故意拖长了调子:“哭什么?多大点事儿?”一边说一边从炕桌上的钱堆里捻出几枚递过去,手却故意悬在半空,直到宝鹃、菊青都带着哭腔喊“小主饶了我们吧”,才“啧”一声,把银子塞进她们手里,转身时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实在是忍不住笑。
“你们主仆玩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黄色的龙袍在廊下一晃,带着一身暑气负手走来,脚下的金砖被踩得发出轻响,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吓得连忙跪下,连声道“皇上驾到——”。
安陵容手里的牌还没来得及放下,听见声音吓得手一抖,牌掉在炕桌上“哗啦啦”响,她慌忙敛了裙摆,踩着软底鞋从炕上滑下来,福身行礼,声音带着点被抓包的慌张:“臣妾参见皇上。”
皇上伸手扶她,指尖带着些微的汗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手感软乎乎的,像捏着块刚蒸好的米糕,他眉眼带笑:“你个主子还记挂着丫鬟那几个银子?”
安陵容仰头看他,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振翅的蝶,带着点嗔怪:“皇上来也不着人通报,倒显得臣妾没规矩。不过是闲来无事跟宫女们打打叶子牌,谁知臣妾手气好把她们的月例都赢光了,两个小丫鬟不干了,耍赖要臣妾还回去。”
她脸上泛着点薄红,许是热的,又许是被皇上撞见的羞赧,在这炎炎夏日里,倒像枝刚沾了露水的白茉莉,清清爽爽沁人心脾。
皇上瞧着,心里的燥热似乎都散了些。
安陵容瞥了眼窗外,日头还挂在树梢,毒得很,便问道:“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外头暑气未消,皇上也不怕中暑。”
宝鹃早机灵地退下去了,这会儿端着个描金漆盘进来,盘子里放着个白瓷碗,碗沿结着层薄薄的白霜,里面是冰镇的冰糖雪梨,梨子切得匀匀的,浸在清亮的糖水里,看着就透心凉。
她把碗往炕桌上一放,冰碴子碰撞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安陵容端起碗,用银勺轻轻搅了搅,递到皇上面前:“这是臣妾炖的冰糖雪梨,冰镇过的,润喉解暑最好不过了,皇上尝尝。”
皇上接过,舀了一块梨送进嘴里,冰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满身的暑气。
他眯着眼品了品,笑道:“确实不错,冰过的雪梨味道更加清甜可口。”
放下碗,他理了理龙袍的衣角,盘腿坐在铺着软垫的炕上,炕桌另一边的叶子牌还没收拾,散落着几张,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朕方才去看莞贵人,谁知朕去的不是时候,曹贵人邀莞贵人到宫中用膳去了,路过你宫门口,想起前些日子你说要给朕绣个香囊,便过来瞧瞧。”
安陵容端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流苏,前一世的记忆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上来——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不起眼的答应,连随驾来圆明园的资格都没有,整日在碎玉轩的偏殿里绣着永远也送不出去的帕子,听着别人说莞贵人如何得宠,沈贵人如何风光。
后来沈眉庄有孕,在皇上面前提了句“安妹妹在宫里孤零零的”,她才被接来,可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她始终是雾里看花,直到多年后曹琴默倒台,零碎的言语拼凑起来,她才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从未想过,原来莞姐姐这个时候,竟是去了曹贵人那里。
曹琴默……安陵容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探究。
她素来与莞姐姐、眉姐姐亲近,怎么会突然应了曹贵人的邀约?
这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
转瞬的功夫,她已敛好了心神,脸上重新扬起笑,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皇上还记得呢。早绣好了,菊青。”
菊青应声从里间的柜子里取了个锦盒出来,打开,里面铺着层月白色的软缎,放着个小巧的香囊。
安陵容接过,双手递到皇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