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重点高中那天,父亲破天荒喝了半斤白酒。
他拍着我肩膀说:“暮银,你是全家唯一的希望。”
可他们不知道,这所学校是另一个地狱。
因为嗓音偏柔,我被骂“娘娘腔”,作业本总在厕所被发现。
今天班长当众撕碎了我的奖学金申请表:“你也配?”
纸屑像雪片落下时,我听见母亲呼吸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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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浸骨的凉气,拂过皮肤时激起细小的战栗。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边缘已染上锈黄,在风中簌簌抖动,偶尔几片零落飘坠,坠向楼下灰扑扑的水泥地。暮银默默看着那片飘摇的枯叶,直到它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目光。
他转过身,动作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床上沉睡的人。母亲的脸陷在旧枕头里,显得格外瘦削苍白,嘴唇微微张开,依赖着床头柜上那台老式呼吸机发出沉闷、规律而单调的声响。那声音像一条无形的线,缠绕着这间狭小、光线暗淡的屋子,也缠绕着暮银的心。他熟练地拿起温水杯和药片,指尖碰到杯壁,温热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
“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调子,像是怕震碎了什么,“吃药了。”
他小心地托起母亲的头颈,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母亲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勉强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疲惫地合上。药片送入她口中,温水缓缓喂下。母亲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声,费力地吞咽着。
呼吸机的管子随着她胸膛微弱的起伏而轻轻晃动,发出单调的“嘶——呼——嘶——呼——”。暮银的目光落在母亲枕边一张褪色发黄的旧戏票上,那是母亲年轻时登台的唯一纪念。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曾用清亮婉转的嗓音唱过歌谣,那声音也曾像山涧溪流般悦耳动听。如今,只剩这呼吸机沉闷的嘶鸣,以及自己这被同学嗤笑为“娘娘腔”的声调。
喂完药,他拧了条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去母亲额角沁出的薄汗,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有些发酸的腰背,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个沉甸甸的旧铁皮饼干盒。盒子里装着这个月刚领到的、皱巴巴的几张钞票,是父亲在建筑队扛水泥、搬钢筋换来的。他默默计算着,这点钱,离医院催缴的下一次治疗费还差多少。
客厅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沉重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暮银心头一紧,快步走出去。父亲正佝偻着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对着碗里稀薄的白粥和半块咸菜疙瘩。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着洗不掉的灰黄色泥点的工装还没来得及换下,整个人被一种浓重的疲惫笼罩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的。
“爸,药吃了吗?”暮银问,声音依旧放得很轻。
父亲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药瓶,拧开,倒了两颗药丸在满是老茧的手心,就着碗里的稀粥囫囵吞了下去。动作粗粝,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回答。
“我走了。”暮银拿起椅子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肩带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父亲抬起眼,视线扫过儿子身上同样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校服——那是全市最好的南华高中的校服。他的目光在儿子清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混杂着太多东西:一种望不到头的沉重,一丝几乎被生活磨灭的微弱期盼,最后都沉淀为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好好念书。”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争口气。奖学金……不能丢。你妈等着,我也……等着。”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了一下,仿佛那桌面就是压弯了他脊梁的生活本身。
暮银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那“奖学金”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是母亲药费唯一的指望。他不敢再去看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沉得不见底的眼睛,转身拉开门。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楼道里阴冷的风猛地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快步走下昏暗、散发着潮湿霉味的楼梯,将那沉闷的、带着药味和呼吸机声响的空气甩在身后。然而父亲那句沉甸甸的“争口气”和母亲呼吸机的嘶鸣,却像影子一样缠了上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压得他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清晨的街道已经苏醒,车流人流嘈杂喧闹,自行车铃铛声清脆地响成一片。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斜斜地投射下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暮银背着那个旧书包,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快步走着,尽量把自己缩进那片移动的阴影里,像一尾沉默的鱼,试图融入冰冷的水流。
快走到校门口时,几个熟悉的身影和那刺耳的哄笑声,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周围的喧嚣,也刺穿了暮银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
“哟!听听!谁来了?”一个刻意拔高、拖着长腔的怪调响起。
暮银的头垂得更低了,脚步下意识加快,只想快点逃离这声音的笼罩范围。帆布书包的带子深深勒进他的肩窝。
“喂!娘娘腔!叫你呢!”另一个声音加入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像一把钝刀子刮过耳膜。
“别走啊暮银!”又一个声音,模仿着他的语调,捏着嗓子,尖细又夸张,“‘妈~吃药了~’哈哈哈哈哈!学得像不像?” 这拙劣的模仿引发了一阵更加响亮的哄笑,肆无忌惮地在清晨的空气里炸开。
暮银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脸颊火烧火燎,耳根烫得吓人,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头那股酸涩的哽咽。不能回头,不能停,更不能出声。每一次回应,哪怕是愤怒的眼神,都只会成为他们下一轮嘲弄狂欢的燃料。他像一块被投进激流漩涡的石头,沉默地承受着水流的冲击和裹挟,只求能尽快沉到那喧嚣的底下去。
他低着头,几乎是冲进了那扇象征着全市最高学府荣誉、被阳光擦得锃亮的南华高中大门。然而,门内并非庇护所。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当暮银的身影快速掠过时,那些原本正常的交谈声总会诡异地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像流畅的溪流忽然撞上一块隐形的石头。低语随之而起,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更多的是那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了然和疏离。
“看,就是他……”
“啧啧,声音真够那个的……”
“听说他爸是工地搬砖的?他妈瘫了?”
“重点班?怎么考进来的?该不会……”
这些细碎的、带着刺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暮银紧绷的神经上。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视线和议论,脚步更快地穿过走廊,走向高二(一)班教室。那扇深棕色的教室门,此刻像一道隔绝喧嚣的屏障。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教室里已经坐了很多人,早读前的嗡嗡声不绝于耳。然而,就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声响的刹那,那嗡嗡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消失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汇聚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暮银感到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那些目光灼烧。他死死盯着脚下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快步走向教室后方那个角落——他的位置。那是他唯一的、小小的避风港。他拉开椅子,木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就在他准备坐下的瞬间,前桌那个叫李峰的男生猛地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排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喂,暮银,”他故意顿了顿,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暮银脸上扫视,“昨儿晚自习下课,我好像看见你的语文作业本……躺在男厕所最里头那个隔间的角落里?啧啧,泡得那叫一个透!谁干的啊?这么缺德?”他尾音上扬,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疑惑,眼神里却全是看好戏的促狭。
教室里那短暂的死寂被打破了。几声憋不住的低笑从不同角落响起,像毒虫在黑暗中窸窣爬行。更多的目光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嘲弄。
暮银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想起来了。昨晚放学,他确实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把收好的语文作业本整齐地放在了讲台角落。可现在……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不用看也知道红得厉害。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挡住里面翻涌的屈辱和愤怒。没有辩解,没有质问,他只是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摧折却不肯倒下的芦苇。
就在这时,高跟鞋叩击地面的清脆声音由远及近,节奏分明地敲打着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班主任林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教室里所有残余的杂音瞬间消失,连空气都似乎紧绷起来。林老师四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极好,剪裁合体的深色套裙衬得她气质干练而严肃。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整个教室。那目光所及之处,学生们纷纷低下头,假装专注于书本,连刚才那几个笑得最欢的也噤若寒蝉。当她的视线掠过教室后方角落时,在暮银低垂的头顶上似乎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安静。”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一个角落,“现在开始分发奖学金申请表。”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教室里激起无声的波澜。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紧张。奖学金!这三个字对于绝大多数学生而言,是荣誉的象征,是能力的证明,是未来履历上光彩的一笔。但对于暮银,它意味着更多——它是母亲下一阶段治疗的希望,是悬在头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绳索。
林老师将一叠崭新的、印刷精良的表格交给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班长,宋薇。
“宋薇,你负责发一下。填表要求写在黑板上,务必仔细阅读,认真填写。明天放学前收齐交到我办公室。”林老师的声音平板无波,交代完便转身离开了教室。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教室里的紧绷感随之消散了一些,但另一种微妙的暗流开始涌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薇手中的那叠表格上。
宋薇站起身。她是林老师的女儿,也是班里的绝对焦点。高挑的身材,姣好的面容,一头柔顺的黑发扎成利落的马尾,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格外熨帖合身。她神情自若,带着一种从小在赞美和优越感中浸润出来的自信,甚至可以说是矜持。她开始按顺序分发表格,动作不紧不慢。
教室里响起纸张传递的沙沙声,伴随着压抑的低语。拿到表格的同学,脸上都难掩兴奋,迫不及待地拿出笔开始研究。表格在教室里传递着,像一片片承载着希望的羽毛,轻盈地飞向一张张渴盼的脸。
暮银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擂鼓一般,撞击着他的耳膜。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心已经沁出了冷汗,变得冰凉滑腻。他死死盯着那叠越来越薄的表格,看着它从前排一张张传递过来。每一次传递,都让他的心跳漏掉一拍,呼吸也愈发困难。近了,更近了……终于,一张崭新的表格被前排的同学反手放在了他的桌角。
洁白的纸张,带着新印刷品特有的、淡淡的油墨清香。表格抬头上,“南华高中优秀学生奖学金申请表”几个加粗的宋体字,像带着光晕的灯塔,瞬间刺破了他心中积郁的阴霾。那不仅是表格,那是沉甸甸的、可以触摸到的希望!有了它,就有资格去争取那笔钱,就能暂时缓解母亲医药费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父亲那句沉重的“争口气”和母亲依赖的呼吸机声,在此刻都化作了推动他伸出手的无声力量。
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度,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纸面。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表格上要求填写的各项内容:姓名、学号、成绩排名、突出表现……每一个空格,都像是一扇等待他用努力去叩开的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伸手去拿桌肚里的笔,准备立刻开始填写。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拖延。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挡住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线。
暮银的动作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班长宋薇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桌旁。她微微垂着眼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教室里原本细微的交谈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吞噬了一切。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角落,带着惊愕、疑惑、幸灾乐祸……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暮银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几乎无法呼吸。暮银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在冰冷胸腔里绝望挣扎的沉重撞击。
宋薇的目光,冰冷地、缓慢地,从暮银那张因惊愕而微微失血的脸上,移到了他桌角那张崭新的申请表上。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她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此刻,这只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决断,精准地捏住了那张薄薄的纸。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停顿。
“刺啦——”
一声清晰、尖锐、无比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在死寂的教室里炸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划破了紧绷的鼓膜。
那张承载着暮银所有卑微希望、关系着母亲生命线的申请表,在宋薇那两只白皙好看的手里,被干脆利落地一撕两半!
碎片还未落下,那双手又冷酷地交叠、再次发力!
“刺啦——刺啦——”
撕扯声单调而残忍地重复着,每一次都像直接撕在暮银的心脏上。崭新的纸张在宋薇的手中迅速变形、碎裂。她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不是在撕碎一张重要的表格,而是在处理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那冰凉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暮银煞白的脸。
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纸张被不断撕裂的声音,冰冷地、持续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恶意的举动震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终于,宋薇停下了动作。她手中的表格,已经变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边缘参差的碎纸片。
她微微扬起下巴,俯视着僵在座位上的暮银,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轻蔑。红润的嘴唇轻启,吐出的话语清晰、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一个字一个字地钉进暮银的耳膜,钉进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你也配?”
话音落下的瞬间,宋薇那捏着碎纸片的手随意地一扬。
白色的碎屑,如同骤然降临的、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从暮银的头顶飘落下来。几片落在他汗湿的前额,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微微一颤;更多的,则缓缓地、无声地,洒落在他僵硬的肩头、摊开的课本上,还有他紧紧攥着、指节已经发白的拳头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暮银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片片飘落的、刺目的白。它们旋转着,下落着,带着一种残忍的轻盈。世界的声音被抽离了,同学们的呼吸、窗外的风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一切都消失了。
唯有母亲床头那台老旧呼吸机沉闷、单调、永无止境的“嘶——呼——嘶——呼——”,在这一片死寂的喧嚣中,骤然在耳边无限放大,轰鸣作响!那声音不再是背景,它变成了实质的、粘稠的潮水,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绝望的气息,汹涌地灌入他的耳道,淹没他的口鼻,冰冷地包裹住他,将他拖向窒息的无底深渊。
纸屑还在飘。
一片边缘带着锐利锯齿的碎片,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他死死攥紧的拳头指缝间。那锋利的边缘,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嘲讽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