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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年轮里的回声

意识恢复的瞬间,我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味。

不是医院消毒水那种尖锐的冷香,也不是家里阳台上晒干的茉莉清香,是带着腐叶和蚯蚓气息的、沉甸甸的土腥气。这种味道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顺着某种木质的纹理往上爬,最后在头顶某个蓬松的地方散开——那里大概是新抽的嫩芽,正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我成了一棵树。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惊讶,就像知道雨过天晴会出太阳一样自然。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不是终点,只是换了种生长的方式。二十四小时前,我的心跳在监护仪上拉成直线,护士按流程通知了陈默。现在想来,他当时大概是来了的,亲手把我放进这个挖好的土坑,浇了第一瓢水。

真想扶着额头叹口气啊。可我动不了,没有额头,也没有手。树干嵌在湿润的泥土里,像穿了双永远脱不下来的胶鞋,根系在黑暗中悄悄舒展,试探着触碰周围的石块与沙砾。风从左边吹来,带着远处麦田的麦香,我的枝叶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倾斜,叶片相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耳边低语。

原来这就是树的语言。

最初的几天,时间过得像凝固的琥珀。我被种在一个小山包上,脚下是绵延到天际线的平原,青黄相间的草浪随着风势起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树。这里大概是特意选的地方,视野开阔,能看到日出从东边的地平线滚上来,把云层染成融化的金子,也能看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拖在地上的叹息。

我开始数自己的叶子。刚发芽时只有七片,嫩得能掐出水来,边缘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卷。后来它们一片片舒展,变成深绿色,脉络清晰得像掌纹。我数着它们在风中摇晃的次数,数着雨滴打在叶面上的声响,数着夜晚掠过的星子——这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像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

直到第七天,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小点。

他们走得很慢,身影在平原上被拉得忽长忽短。风把他们的气息送过来时,我的根须猛地一缩,像被什么烫到了。是陈默,还有他身上那股陌生的香水味——甜得发腻,像变质的奶油。

然后,我看见了她。

那个女人就走在陈默身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她的笑声很脆,像碎玻璃,一下下扎在我的年轮里。就是她。我记得这个声音,即使隔着死亡和泥土,那股子矫揉造作的甜腻也没丝毫改变。

我想起最后一次住院时的情景。

那天下午阳光很差,病房里的白炽灯惨白地照着天花板,我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床头柜上的饭盒还没打开——那是陈默早上送来的,保温桶里是我爱吃的排骨藕汤。他刚坐下没十分钟,手机就响了。

“喂?”他接电话时的语气很温柔,是我很久没听过的那种温柔。然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别哭,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他看我的眼神带着点仓促的歉意:“公司有点急事,我得过去一趟。”

“急事?”我咳着问,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是她吧。”

他没回答,只是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脚步匆忙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消失在走廊里。保温桶的盖子没盖紧,藕汤的香气一点点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后也是最清晰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饿得胃疼,疼得蜷缩在床上,可护士说我不能吃东西。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网。我盯着那影子想,陈默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她擦眼泪,还是在陪她吃饭?他知不知道我这里,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

那种冷意,比病痛更刺骨,一直冻到心脏停跳的那一刻。

现在,他们站在我面前。

陈默穿着深色的夹克,头发比我记忆里稀疏了些。他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瓣上还带着水珠。他把花放在我脚下的泥土里,动作有些僵硬,像在完成一个不得不走的流程。他的目光扫过我的树干,没什么表情,像是在看一棵普通的树。

然后,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

就在那一瞬间,他眼里的僵硬全都融化了,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像初春解冻的溪水。“风大,我们往那边站站。”他伸手揽住女人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女人仰头对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棵树长得真好,绿油油的。”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可我能感觉到,那层看似无害的笑意底下,藏着什么东西在发亮——是得意,像偷到了糖果的孩子,在向失主炫耀。

我想质问他,想问问他排骨藕汤凉了的时候,他在哪里;想问问他我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他是不是正陪着这个女人看电影;想问问他,我们在一起的十五年,到底算什么。

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愤怒只能化作一阵剧烈的摇晃,枝叶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响。风突然变大了,卷着草屑打在女人的裙子上,她往陈默怀里缩了缩:“呀,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好。”陈默应声,视线最后扫了我一眼,依旧没什么情绪,仿佛我真的只是一棵树。

他们转身离开,背影在平原上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两个模糊的点。风渐渐平息,我的枝叶也慢慢安静下来。阳光透过叶缝洒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晃动的光斑,像碎掉的镜子。

陈默,你真的爱过我吗?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像一片不肯落下的叶子。可问了又有什么用呢?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原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的树干越来越粗,年轮一圈圈增加,记录着日出日落,记录着风霜雨雪。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我数着它们的轮回,心里的波澜渐渐平息。

原来树的时间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人类的日子是按分秒算的,争分夺秒地爱,争分夺秒地恨,争分夺秒地后悔。可树不是,树的时间是按季节算的,是按年轮算的,足够把所有尖锐的情绪都磨平,变成温润的木质。

我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习惯了清晨的露水打湿叶片,习惯了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画图案,习惯了夜晚的星星落在我的枝桠间,像挂了一串遥远的灯。有时候会有鸟落在我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我就静静地听着,它们的声音里带着自由的味道。有时候会有兔子从树根下跑过,毛茸茸的尾巴一翘一翘的,我会让枝叶轻轻拂过它们的背,算是打了招呼。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我变成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枝桠枯萎,躯干腐朽,最后回归泥土。

直到第五年的春天。

那天的风带着点暖意,吹得人心里发酥。我正晒着太阳,数着新抽的嫩芽,地平线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陈默。

他一个人来的。

他比五年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点驼了,走路的姿势带着种疲惫的沉重。他穿的还是那件深色夹克,只是袖口磨破了边,看起来灰蒙蒙的。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站着,而是直接坐在了我脚下的泥土里,背靠着我的树干。树皮被他的体温焐得微微发烫,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不是因为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对不起。”

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风把他的话送进我的年轮里,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我知道现在说对不起,太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想抽一根,又想起什么似的,把烟盒塞了回去,“她走了。”

我静静地听着,叶子在风中微微晃动。

“她根本不是爱我,”他笑了一声,笑声比哭还难听,“她就是图我的钱。那几年我把公司的钱挪了不少给她买包、买车、买房子,她还嫌不够,背着我跟别的男人来往。”

他顿了顿,手指抠着地上的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上个月,她卷走了我最后一点存款,跟一个富二代走了。走之前还跟我说,跟我这种没情趣的老男人在一起,早就腻了。”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干涸的河床。

“我那时候真是瞎了眼,”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说他和那个女人怎么认识的,说他怎么被她的甜言蜜语骗了,说他怎么一步步疏远我,“我记得你住院的时候,她打电话说她把脚崴了,我就扔下你跑过去了。现在想想,她那点小伤算什么啊,可我那时候就是鬼迷心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你知道吗?你走的那天,我其实在病房外站了很久。我不敢进去,我怕你骂我,怕你看我的眼神……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这么多年的家。”

我想起那个凉掉的排骨藕汤,想起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想起他转身离开时的背影。那些曾经让我痛彻心扉的画面,此刻再想起来,竟然没那么疼了。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时间久了,虽然留下了疤痕,但痛感已经模糊了。

或许,这就是变成树的好处。能把所有的爱恨都沉淀在年轮里,变成一圈圈平静的纹路。

陈默在我脚下坐了很久,从午后一直坐到夕阳西下。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叹息。最后,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不走了。”他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第二天,他带来了工具。

一把锄头,一把锯子,还有一些木板。他在我旁边的空地上开始挖地基,动作笨拙但很认真。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盖了一间小木屋,不大,只有一个房间,屋顶铺着茅草,看起来有点简陋,但很结实。他每天早上都会起来打扫我的落叶,中午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我,晚上就在小木屋里点一盏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像一颗温暖的星星。

他还会给我浇水,用一个破了口的木桶,从很远的小溪里打水回来。其实我早就不需要了,我的根须已经延伸到了地下的水源,吸收着足够的养分。可他还是坚持每天都浇,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你看,这里又长了片新叶子。”他会摸着我的树干,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讨好的小心翼翼,“真好看。”

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用这种笨拙的、迟来的方式,偿还他欠我的那些岁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陈默的头发越来越白,背越来越驼,动作也越来越慢。他还是每天坐在我脚下,有时候会给我讲他年轻时的事,讲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讲他第一次送我回家,紧张得手心冒汗。

那些被遗忘的、温暖的记忆,像埋在地下的种子,在他的话语里慢慢发芽,顺着我的根须,蔓延到每一片叶子。

有一天,他拿着锄头,在我旁边又挖了一个坑。

坑挖得很深,边缘很整齐。他站在坑边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我的枝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悔恨和疲惫,只剩下一种平静的释然,像夕阳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我知道那个坑是给谁准备的。

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人死后,二十四小时内要埋进土里,浇上水,然后长出一棵树。他是想等自己离开后,也变成一棵树,长在我身边。

风吹过平原,带着麦浪的清香。我的叶子和他的白发一起在风中飘动,像是在互相致意。

我们曾经是夫妻,睡在同一张床上,吃同一锅饭,分享过彼此的喜怒哀乐。后来,他爱上了别人,我带着满心的委屈和不甘离开。再后来,他带着满身的悔恨回来,守着我这棵树,度过了余生。

而现在,他想变成一棵树,长在我身边。

或许,这样也好。

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没有眼泪。只有两棵树,并肩站在平原上,看着日出日落,听着风声雨声,直到岁月尽头。

风又来了,穿过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一次,我听出了那声音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这,何尝不是一种孽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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