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河,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湿意。聂氏举办的清谈会已至第三日,各世家子弟齐聚不净世,檐下的雨帘将青石路洗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与湿润泥土的气息。
蓝思追站在回廊一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玉佩是蓝湛所赠,温润的白玉上刻着云纹,一如云深不知处的规矩,沉静而内敛。他刚与金凌、蓝景仪、欧阳子真等人分开,那三人正和魏无羡探讨新得的画谱,他的性子偏静,便寻了处僻静地方透气。
“哎呀!”
一声轻呼自身后传来,伴随着瓷器落地的脆响。蓝思追转身时,正见一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拾着碎裂的瓷片。她身上的衣裙是上好的杭绸所制,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微微贴在腿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袖口处镶着一圈月白色的绦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是沾了雨的蝶翼。发髻梳得规整,却在方才的慌乱中松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沾了些雨丝,与发髻上那串圆润的珍珠流苏相映,更显莹润动人。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肌肤是那种常年养在深闺的白皙,透着淡淡的粉晕。眉眼生得极妙,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雨后初霁时天边那抹柔和的弯月,瞳仁是纯粹的黑,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因慌乱而睁得圆圆的。鼻梁小巧挺直,鼻尖上沾了一点细碎的雨珠,平添几分娇憨。唇角天生带着点上扬的弧度,即便此刻蹙着眉,也不见半分恼色,反倒像只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神里满是无措,透着几分惹人怜爱的憨态。
她身边的侍女正急得跺脚:“小姐,您小心手!这雨太大,奴婢去叫人来收拾便是。”
“没事没事,”少女抬头,声音清甜如溪,带着点刚被惊扰的微颤,“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柱子,怎能怪旁人?只是可惜了这壶新沏的雨前龙井,本想给聂宗主送去的。”她说着,指尖还在试图去捡一块较大的瓷片,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却不知那边缘有多锋利。
她的目光撞上蓝思追的视线,先是一愣,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脸颊便像被染上了春日的桃花色,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连忙放下瓷片,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裙摆上的水珠顺着布料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规规矩矩地向蓝思追行了一礼,动作间,发间的珍珠流苏轻轻碰撞,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这位公子,失礼了。”
蓝思追回了一礼,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指尖上,声音温和:“姑娘无碍便好。地上湿滑,碎片锋利,还是让下人来处理吧。”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姑娘看看手有没有划伤?”
少女慌慌张张地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指尖,只觉那触感微凉,像春日里初融的雪水,带着玉石般的清润。她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收回手,低头看着帕子上绣着的兰草纹,那兰草针脚细密,配色雅致,一看便知是云深不知处的物件。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帕子的边缘,轻声道:“多谢公子。我叫孟媛媛,家父是青州孟氏宗主孟怀安。不知公子是?”
“蓝氏,蓝愿,字思追。”
“原来是蓝二公子座下的高徒,”孟媛媛眼睛亮了亮,那抹光亮像雨后穿透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的眉眼,笑意更深地漾开,连带着唇角的梨涡都浅浅地露了出来,“久闻蓝公子温雅端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我听侍女说,蓝公子在百凤山围猎时箭术精湛,连金公子都赞不绝口呢。”
蓝思追微怔,没想到她竟知道这些。他素来不爱张扬,闻言只是浅浅一笑,眼底的温和像化开的春水:“孟姑娘谬赞了,不过是侥幸罢了。”
雨势渐大,廊外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水珠顺着叶尖连成线,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幕。孟媛媛看着满地狼藉的瓷片和那汪渐渐蔓延开的茶水,眉头又轻轻蹙了起来,像被雨水打蔫的花瓣。她忽然抬起头,目光落在蓝思追素色的衣袍上,又飞快地移开,小声提议:“蓝公子若不嫌弃,不如随我去偏厅坐坐?我让下人重新沏壶茶来,就当是……赔罪了。”她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些,像怕被雨听到似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块通透的翡翠,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蓝思追本想推辞,目光却不经意扫过她被雨水打湿的鬓角,那几缕碎发贴在脸上,像撒娇的小猫蹭着主人的脸颊。再看她眼中那真诚的期待,像孩童望着橱窗里的糖人,纯粹而热烈,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叨扰了,孟姑娘。”
孟媛媛闻言,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方才的慌乱仿佛被这声应答吹散了,连带着声音都轻快了许多:“不叨扰不叨扰,公子请随我来。”她说着,侧身让出通路,自己则落后半步跟在一旁,走得极是端庄,只是发间的珍珠流苏还在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泄露了她此刻的雀跃。
穿过回廊时,雨丝被风卷着飘进来,落在孟媛媛的肩头。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半湿的衣袖往臂弯里拢了拢。蓝思追瞥见这一幕,脚步微顿,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那外袍带着淡淡的冷香,是云深不知处特有的檀香混合着皂角的味道。
“公子这是?”孟媛媛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的素色外袍,指尖微微蜷缩。
“雨大,姑娘披着吧,仔细着凉。”蓝思追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孟媛媛的脸颊又红了起来,这次比先前更甚,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她轻轻接过外袍,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只觉那质地柔软,还带着一丝残留的体温。她将外袍搭在臂弯里,小声道了句“多谢”,脚步却不知怎的,比刚才慢了些,仿佛想让这段回廊再长一点,让这雨再下久一点。
偏厅里暖意融融,角落里燃着一盆炭火,驱散了雨带来的湿冷。孟媛媛让侍女去沏茶,自己则将蓝思追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又取了块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着上面沾染的雨珠,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蓝思追坐在椅上,看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眼睫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乱葬岗,魏前辈曾说过,真心喜欢一个人,看她的眼神是藏不住的。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孟媛媛认真的侧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蓝公子,”孟媛媛擦完外袍,转过身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脸颊又是一热,连忙移开视线,指着桌上的点心匣子,“这是我们青州的特产,叫芙蓉糕,公子尝尝?”
蓝思追看着那精致的糕点,形状像极了盛开的芙蓉花,粉白相间,还撒着一层细密的糖霜。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花香,像极了眼前少女的气息。
“很好吃。”他由衷地赞叹道。
孟媛媛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里的光像揉碎了的星辰:“公子喜欢就好,我那里还有很多,回头让侍女给公子送些去云深不知处。”
窗外的雨还在下,芭蕉叶的噼啪声和厅内的轻声细语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曲子。蓝思追看着孟媛媛明媚的笑脸,忽然觉得,这暮春的雨,或许并不只是缠绵,还藏着一场恰到好处的相遇,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心湖深处,只待一个契机,便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