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云漠城的西角楼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开了寂静。
沈惊鸿将最后一道军情批注掷在案上,狼毫笔尖的墨汁溅在摊开的舆图上,晕成一小团深色,像极了关外草原上正在蔓延的烽火。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案头堆叠的军报足有半尺高,每张纸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尽是粮草短缺、冻伤减员、北狄异动的消息。
“公主,镇北将军求见。”亲卫林苍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带着塞外风霜特有的粗粝。
沈惊鸿拢了拢身上的玄色织金披风,那披风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衬得她腕间一道浅淡的疤痕愈发清晰。“让他进来。”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矮下去半截。镇北将军赵衍一身甲胄未卸,玄铁铠甲上凝着的冰霜遇热消融,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水迹。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长公主,北狄左贤王率三万轻骑绕过黑风口,夜袭了我们的右翼粮营!”
沈惊鸿的指尖在案几上顿了顿,目光落在舆图上黑风口的位置。那里是云漠城的天然屏障,山势陡峭,往年只有春夏之交融雪后才能通行,没想到今年北狄竟找到了新的路径。
“损失如何?”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问今日的雪下了几寸。
赵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粮草焚毁过半,押运队……折损三百余人。”
帐内霎时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沈惊鸿缓缓站起身,玄色披风在她身后扫过案边的铜灯,灯芯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颀长而孤直。
“查清楚是怎么绕过去的吗?”
“还在查,”赵衍的头垂得更低,“属下失职,请公主降罪。”
沈惊鸿没看他,转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毡帘,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云漠城的城墙在夜色中像一条蛰伏的巨龙,垛口后的火把连成蜿蜒的光带,将守城士兵的剪影拉得很长。
关外的风更烈,隐约能听见远处狼群的嗥叫,那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荡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野蛮。
“降罪能让粮草回来,还是能让死去的弟兄活过来?”沈惊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传令下去,右翼营收缩防线,调东路的神机营填补缺口。另外,让斥候营连夜探清黑风口新路径的具体方位,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详图。”
“是!”赵衍领命起身,看着眼前这位年仅二十的长公主,喉间有些发紧。谁能想到,三年前那个在长安城里抚琴作画的金枝玉叶,如今能穿着甲胄站在风雪飘摇的云漠城头,用一双执笔的手握住三十万边军的生死。
赵衍退下后,林苍捧着一碗热姜汤进来:“公主,暖暖身子吧。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沈惊鸿接过姜汤,指尖触到陶碗的温热,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已冻得僵硬。她浅浅啜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驱不散心口那片经年累月的寒凉。
“宫里有消息吗?”她问。
林苍的眼神暗了暗:“……没有。只听说,摄政王昨日又纳了位侧妃,是户部尚书的侄女。”
沈惊鸿握着陶碗的手指猛地收紧,碗沿的温度烫得她指腹发麻。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三年前,她还是大靖最受宠的长公主,父皇为她定下婚约,未婚夫正是当时名满京华的少年将军,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彻。
那时的长安,朱雀大街上的柳絮能飘进东宫的窗棂,她坐在海棠树下,看萧彻挽弓射落枝头的惊鸿,笑着说:“惊鸿,待我平定北狄,便奏请父皇,以十里红妆迎你过门。”
可后来呢?
后来父皇骤崩,留下年仅七岁的太子,北狄趁机大举南侵,长安城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她临危受命,以长公主之尊镇守云漠,撑起大靖的北境防线。而萧彻,在她离京的第三个月,以“辅政”之名软禁了幼帝,屠戮异己,一步步登上摄政王的宝座。
他派人送来过一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归长安,我护你周全。”
沈惊鸿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随风撒在了云漠城外的戈壁上。
周全?她要的从来不是谁的周全。她要的是这云漠城不失,是身后三千里河山无恙,是关内千万百姓能安稳度过这个冬天。
“公主,”林苍忽然低声道,“方才赵将军的亲卫说,看见城南渡口泊了艘乌篷船,看船徽,像是……摄政王的人。”
沈惊鸿的动作顿住了。
乌篷船?萧彻的人?
他来做什么?是来催她回去,还是来……看看她这座摇摇欲坠的云漠城,究竟还能撑多久?
“不必理会。”她将喝空的陶碗递还给林苍,声音冷得像帐外的寒冰,“告诉守城的弟兄,凡非军务往来,任何人不得擅入云漠城,哪怕是……摄政王的人。”
林苍应了声“是”,却没立刻退下,迟疑道:“公主,北狄这次来势汹汹,咱们的粮草最多还能撑半月。要是……要是长安那边再不肯发粮,恐怕……”
“会发的。”沈惊鸿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舆图,指尖划过标注着“雁回谷”的地方,那里是北狄南下的必经之路,也是她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萧彻不会让云漠城破的。”
他需要她守住这里,就像她需要长安的粮草一样。他们之间,早就只剩下这层冰冷的制衡了。
帐外的风似乎更紧了,吹动着悬挂的铜铃,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沈惊鸿走到舆图前,用指尖描摹着云漠城的轮廓,这座城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已经在这里抵御了北狄整整三年。
三年,足够长安的海棠花谢了又开,足够萧彻从少年将军变成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足够她从一个只会抚琴作画的公主,变成满身伤痕的守城人。
“报——”又一名斥候掀帘而入,声音带着惊慌,“公主!雁回谷方向发现火光,北狄的先锋营动了!”
沈惊鸿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比她预想的,早了三天。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她抓起案上的佩剑,剑鞘上镶嵌的宝石早已在风沙中失去了光泽,“告诉所有将士,云漠城的背后,是咱们的家国!今日,要么守住城门,要么,马革裹尸!”
“是!”斥候领命而去,帐内的烛火被他带起的风晃得剧烈摇曳,几乎要熄灭。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她走到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寒星。
她抬手,将一支玉簪从发髻上拔下,随手扔在妆匣里。那是当年萧彻送她的及笄礼,羊脂白玉,雕着比翼双飞的纹样,如今看来,只觉得讽刺。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缠着红绸的铜簪,那是云漠城守将战死前,他女儿塞给她的,说:“公主,我爹说,戴着这个,能镇住邪祟。”
沈惊鸿握紧了那支冰凉的铜簪,转身向外走去。林苍早已牵来了战马,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公主,属下随您一起去!”林苍翻身上马,手中长枪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沈惊鸿颔首,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迟疑。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展开,像一只即将搏击长空的鹰。
“去雁回谷。”她低声道,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黑马长嘶一声,冲破帐外的风雪,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身后,云漠城的灯火越来越远,而前方,雁回谷的方向,火光已染红了半边夜空。
朔风卷着甲叶的寒响,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沈惊鸿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风灌进衣领的刺骨寒意,忽然想起长安的春天。
那时的风是暖的,能吹得海棠花瓣落满她的肩头,萧彻会笑着替她拂去,指尖的温度能烫红她的耳垂。
可现在,她宁愿被这塞外的寒风冻成冰雕,也不要再想起长安的任何一丝暖意。
因为那些暖意,早已被萧彻亲手碾碎,和父皇的遗诏、太子的眼泪、还有她曾经的天真一起,埋在了长安的黄土里。
雁回谷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兵刃相接的脆响、士兵的怒吼、战马的悲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惨烈的战歌。
沈惊鸿拔出佩剑,寒光在火把下一闪而过。
“大靖的儿郎们,随我——杀!”
她的声音清亮而决绝,穿透了漫天风雪,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云漠城头的阴霾。
而此时的城南渡口,那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里,萧彻正临窗而立,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窗棂。
他身上穿着一件月白锦袍,与这塞外的风霜格格不入。身后的随从低声道:“王爷,长公主已经带人去了雁回谷,要不要……”
“不必。”萧彻打断他,目光望着雁回谷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她能应付。”
随从迟疑道:“可北狄这次是倾巢而出,云漠城的兵力……”
“本王带了粮草。”萧彻转过身,袖口绣着的暗金龙纹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等她打完这一仗,自然会来见我。”
他知道沈惊鸿的性子,看似柔韧,实则比谁都倔强。他亲自来了,她可以不见;但云漠城缺粮,她不能不要。
他有的是耐心,等她放下所有防备,一步步回到他身边。
就像三年前,他笃定她会答应镇守云漠一样。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将乌篷船的窗纸打得簌簌作响。萧彻拿起桌上的一只玉簪,簪头的惊鸿展翅栩栩如生,正是当年他送给沈惊鸿的那支。
他记得她收到时的样子,眼睛亮得像星星,说:“萧彻,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说:“好,等我回来,什么都听你的。”
可他食言了。
不仅没能如约回去,还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了她最猝不及防的一刀。
萧彻摩挲着玉簪冰凉的表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又几分无人能懂的复杂。
惊鸿,这一次,我来接你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
而此刻的雁回谷,沈惊鸿正指挥着士兵布下铁蒺藜阵,北狄的骑兵在阵前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她的玄色披风上溅了好几道血痕,脸上沾着泥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左翼!守住左翼!”她挥剑劈开一名扑上来的北狄士兵,剑锋上的血珠甩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凄厉的红梅。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突然从斜刺里射来,直指她的后心!
林苍眼疾手快,猛地扑过来将她推开,那箭擦着沈惊鸿的肩胛飞过,深深钉进旁边的树干里,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公主!”林苍嘶吼着挡在她身前,却没注意到身后又有一名北狄士兵举刀砍来!
沈惊鸿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推开林苍,自己却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弯刀劈向自己的腰间——
“铛!”
一声脆响,弯刀被什么东西生生格开。
沈惊鸿抬头,看见一道月白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手中长剑如银练,只一招就将那名北狄士兵挑飞出去。
萧彻?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惊鸿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只觉得肩胛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萧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到她披风下的伤口,猛地一紧:“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惊鸿用力推开他,咬牙道:“谁让你来的?滚回你的长安去!”
她的声音因为失血有些虚弱,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萧彻看着她苍白的脸,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沈惊鸿,别闹了。跟我回去。”
“闹?”沈惊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指着周围的断肢残垣,指着那些倒在雪地里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萧彻,你看清楚!这里是雁回谷!不是你的摄政王府!我的弟兄们在流血,在拼命!你让我跟你回去?回那个你用阴谋诡计换来的温柔乡里去?”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污,划过苍白的脸颊,像两道狰狞的泪痕。
“我不回!”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云漠城!”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攥着手中的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沈惊鸿,你非要这样跟我作对吗?”
“作对?”沈惊鸿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萧彻,是你先和我作对的!是你先背叛父皇,背叛大靖,背叛……”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萧彻突然伸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眼神冷得像冰,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怒火和……痛楚?
“闭嘴。”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厉害,“不许再说了。”
沈惊鸿用力挣扎,却被他箍得更紧。肩胛的伤口疼得她几乎晕厥,可心里的疼,比身上的伤更甚千万倍。
“放开我!”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旁边的一棵枯树才站稳,“萧彻,你我之间,从你软禁太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恩断义绝了。”
“恩断义绝?”萧彻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他一步步逼近,月白锦袍上沾了几点血污,显得格外刺眼,“沈惊鸿,你以为你守着这座破城,就能洗刷你我之间的关系吗?别忘了,你是我萧彻明媒正娶的未婚妻!这是父皇亲赐的婚约,你想赖掉?”
“婚约?”沈惊鸿猛地抬头,眸中燃起熊熊怒火,“那你怎么不告诉所有人,是谁在我离京之后,立刻奏请幼帝,说我与北狄私通,要废了我的公主之位?是谁在我苦苦等待粮草的时候,却把本该送往前线的军粮,分给了你的党羽?”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萧彻,你欠我的,欠大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萧彻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女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说,那些军粮是为了稳住长安的局势,是为了保护幼帝的安全,是为了……给她留一个稳固的后方。
可他说不出口。
在她满身的伤痕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惊鸿……”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谈,行不行?”
“没什么好谈的。”沈惊鸿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要么,留下粮草,你走。要么,你带着你的粮草,滚出云漠。”
她的语气决绝,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萧彻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平息,久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他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转身,对着身后的随从冷冷道:“传令下去,把粮草卸在云漠城外的粮仓,任何人不得擅动,听候长公主调遣。”
随从愣了一下,连忙应是。
萧彻没有再看沈惊鸿一眼,迈开脚步,向着谷外走去。月白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冻成了一座冰冷的雕像。
走到谷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沈惊鸿,声音低沉而清晰:
“沈惊鸿,我会等你。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
沈惊鸿没有回答。
她只是望着萧彻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彻底消失在风雪中,才缓缓滑坐在雪地里。
肩胛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她蜷缩着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空旷的山谷里低低哭泣。
天亮了。
雁回谷的雪地上,尸横遍野,血迹斑斑。
幸存的士兵默默地收拾着战场,没有人敢去打扰他们的长公主。
只有林苍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的单薄身影,悄悄红了眼眶。
他们都知道,长公主不是铁打的。她只是把所有的软弱,都藏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
而长安来的那位摄政王,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留下的那些粮草,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沈惊鸿的心里。
让她在感激与憎恨之间,痛得无以复加。
云漠城的朝阳终于挣脱了云层,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冰封的荒原。沈惊鸿慢慢从雪地里站起来,用剑支撑着身体,一步步向着云漠城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只是玄色披风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萧彻,你等吧。
等我守到云漠城固若金汤,等我护得大靖国泰民安,等我……再也不需要你的时候。
到那时,我会亲自回长安。
不是为了和你重归于好,而是为了告诉你——
没有你,我沈惊鸿,一样能守住这万里河山。
而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朔风依旧凛冽,卷着沙砾,打在她的披风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沈惊鸿抬头望向云漠城的方向,那里,是她此生唯一的战场,也是她最后的归宿。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