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从见到卡卢姆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对自己别有所图的骗子。
他对忒弥斯说,他是她的亲人。
可忒弥斯知道,她唯一的亲人是全村庄人人厌弃的妓女,还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亡。
至于她的父亲?村庄中那些丑恶的老男人倒是都有可能是她的父亲。但绝对不会是眼前谈吐不凡,优雅贵气的男人。
忒弥斯曾无数次构想她的母亲。
她可能是浪荡艳俗,自甘堕落的人,毕竟村庄的老女人都这么说,说她是离了男人就不行的婊子(聪明的忒弥斯经过查证发现是同类为博取男性的青睐而散播的谣言)。不过,也有可能是迫不得已,按村庄里那些下流、低俗的的老男人的尿性,或许早早对美丽且脆弱的失孤少女蠢蠢欲动(据塔利亚透露,母亲是外来人,怀她的时候不满18岁)。
所以,聪明的忒弥斯并不想和眼前的男人虚与委蛇,无情拆穿了经不起推敲的谎言。
男人并不恼怒,而是指着头顶的天空问:“在你的眼里,天空是什么颜色?”
“当然是蓝色。”忒弥斯对此不屑一顾。
男人却认真道:“是灰色。”
忒弥斯立刻出言讥讽,甚至辱骂他脑袋出了问题,或者瞎了眼睛,建议他请个医生治治病之类的话。
正常人听到如此粗鄙、肮脏的言论会啐一口直骂晦气转身就走。
但这个男人并没有知难而退,自顾自扯着她的手,强硬将她带去那些老男人劳作的场地——麦地。
彼时正值金秋,男人们扬起雪亮锋利的镰刀,光着膀子不停收割麦穗。
此刻,风起田垄,麦穗随风起舞。风,给予了麦穗自由,它不再拘束这方寸之地,似乎要脱离大地的供养,选择成为无根无底的流浪者。
风大的不同寻常。
光膀子的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迷了眼,等他们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发现被他们随意丢弃在田埂的衣服已了无踪迹。
他们有的人大惊失色后口不择言说着污言秽语。
有的看到不远处赶来送午饭的妻子叫骂她去寻找自己的衣物。
后者不如前两个,他们老实本分,既不能能言善道,又无妻无女,他们艳羡有妻子使唤的男人,捡衣服的时候不忘揩油那些人的妻子。
如此不大不小的麦田里,众生百相,吹花了忒弥斯的眼睛。
“告诉我,什么颜色,亲爱的?”男人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逼迫她直视眼前金黄的涟漪。
“是黄色。”忒弥斯依然坚定说出答案。
“不。”男人再次否定,“不,是白色。”
男人的力气越来越大,压得她肩膀生疼,忒弥斯开始反抗,却纹丝不动。挣脱无果,她果断放弃,选择破口大骂,他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说道:“亲爱的,你的血管中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液。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男人掰动忒弥斯的身体,她不得解脱,普鲁士蓝的眼睛被迫落入了他的眼睛。
忒弥斯并不甘愿如此,她大骂疯子,不停挣扎。而他的手如磐石一样坚硬,牢牢钳制住她的身体,不得其法。
人们都说,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
他的眼睛深邃,却泛着哀伤的波纹。
如若听不懂,可以换做另一种说法,他难过的就像柏林的一场雾,穿过这场雾,此后就是柏林的冬。
而忒弥斯并不懂他眼里为何盈满了无尽的哀愁。
她只是知道,她十分惧怕看到那双眼睛。此刻的无法挣脱,就像她逃不开分不清蓝黄色彩的客观事实。
“你和我一样……分辨不了这两种颜色。”
他的话就像一道惊雷一样将忒弥斯的灵魂劈成两半。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与她一样是个怪胎。而这个人比她有见识,有礼仪,而她粗鄙、浅薄,两人相比之下,立竿见影。
有的时候,愚蠢的忒弥斯会这样问他,“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吗?”
他会如实回答:“不,太阳是宇宙的中心。”
“不,不是这样!地球才是宇宙的中心。”忒弥斯固执陈述着事实,“教义上、牧师们和那些人都这样说,如果有人反对,他们会将那些人送上绞刑架给烧死。”
“那他们说的,一定是事实吗?”他反问道。
见忒弥斯固执地撇过头,似是负气一样,他便安抚得揉弄她毛躁的白发,指着脚边盛开的一朵野花问她:“它是什么?”
忒弥斯看了一眼,嘴角止不住颤抖。
自从跟这个所谓的亲人相认后,她下意识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举止,表现得和他看起来并无两样。
但偶尔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刻薄的语句跟倒豆子一样嗖嗖往外冒。
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花!你为什么要问我连白痴都能回答对的问题?”
“不,忒弥斯。”
他认真看着她死水无波的眼睛:“那是树。”
“树?”忒弥斯爆发尖锐的喊叫,“你是在嘲讽我吗?”
他竟然指着花对自己说这是一棵树!
忒弥斯脸部肌肉已经僵硬,她现在吃惊不已,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盯着他正色又充满坚毅的面庞,再次询问:“你为什么觉得它是一棵树?”
“没有任何理由,它就是一棵树。”
“在我眼里,树就是这么矮小、娇嫩,花就是那么高大、挺拔。”
他同样回视着她,坚定的仿佛那朵娇嫩的白花就是一棵树,仿佛忒弥斯对它的定义范围都是荒谬到极致的理论。
刹那间,忒弥斯没由来的尖刺猛地缩了回去。
她不知道怎么了,一股奇怪的异样贯穿了她的全身。她颤抖着身子,没由来的畏惧眼前的男人,整个灵魂像是被人谋杀了一样。
她恍然大悟。
对啊,眼前的不是树,那么村庄里口口相传的事一定是真理吗?
这一刻,愚昧的忒弥斯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可怜又可恨的笨蛋,困在一个湖中,周围潜伏着充满恶意的鳄鱼,而它们带着伪善的笑容。
原来,从根本上两人的差距并不止于礼仪与谈吐。
而是思想。
忒弥斯很恐惧,这一次的恐惧并不是毫无理由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萌生丢盔卸甲的念头。
她想,去哪里都好,任何地方,总比在卡卢姆面前丢失了她仅有的体面要好。
是啊,除了体面,她一无所有。
忒弥斯跑了,慌不择路的,和她之前所瞧不起的愚民一样,因为自己的愚蠢买单。
之后的忒弥斯十分害怕见到卡卢姆。
害怕什么?或许害怕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如此无知的自己。
所以在每一次相遇后,她都会落荒而逃。她原以为卡卢姆会知难而退。但他没有,甚至为了见到她,不惜违背他们的约定,擅自来到她的住所来寻找她。
也因此他更全面认识到了忒弥斯。
她住在几乎被大火摧残的废墟里。四面残破的墙围绕着焦土,烧成黑炭的横梁七横八竖倒在荒草里。满地都是碎裂的土块、砖瓦,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房子,若不是残留的门扉支撑着房子最后的尊严,他都不会相信这是人所居住的环境。
而她却活了整整八年。
刚开始,忒弥斯声嘶力竭让他滚到天边去,不要让她再见到他。
等她快喊累了,背靠着门歇息,卡卢姆才开始说话:“我曾经有个妹妹。”
话还未说完,门后的忒弥斯立即呛声道:“你有没有妹妹关我什么事?”
“忒弥斯,你是聪明的孩子。”门外,卡卢姆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冷静自持,丝毫没有受到忒弥斯冷嘲热讽的影响。“天主教义将人的恶行归为七大类,而人类的恶不完全如此,且所有人都不例外,且都是自私的冷血动物。”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隔着门都挡不住忒弥斯的疾言厉色。但卡卢姆并没有为此生气,很是耐心补充道:“就连我也不例外。”
他的声音很小,小得像冬日悄然落下的雪。
“这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忒弥斯起先听到卡卢姆的剖白很是惊讶,后来回味又觉得理所当然。是啊,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完美的人。她沾沾自喜,又不忘揣测:“难道你杀了你妹妹?或者你欺辱了她!!!!”
忒弥斯说得一惊一乍,到了后面为了显示出卡卢姆的人面兽心,将欺辱的单词念得格外重。
“不。”
卡卢姆否定了她的言论,她立马大失所望,“可真遗憾。”
下一秒,事情迎来转折:“比这还要过分。”
忒弥斯大叫:“啊哈!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莫须有的,叫你在我面前故作姿态,好挽救我之前可笑的自尊?”
“不,并不是。”
“好,就算你有,但你要清楚,这里可不是什么忏悔室。”
忒弥斯已经意识到卡卢姆在扯谎,她不信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如果有,可能他会说他自己踩死了一只蚂蚁,然后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忏悔自己可笑的罪行。
这一次,卡卢姆显然交涉失败了,他哑口无言的离开了。
等到第二天的黎明笼罩整个村庄的时候,卡卢姆又来到了她的门前,还带来了其他人。
是塔利亚,这个自以为是且贪财要命的老女人。
“嘿!你想要干什么?”忒弥斯顿感不妙,这个视财如命的老女人,谁给她钱她便可以为任何人马首是瞻。
“你需要去塔利亚小姐那儿小住一段时间。”
“不!我不去,这可是我的家!”忒弥斯很是抗拒,说什么也不肯走。尽管塔利亚那个老女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都无法撼动她半分,仿佛脚底生根了一样,累的塔利亚气喘吁吁,嘴里不停咒骂她不识好歹。
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他凭什么擅自剥夺她居住在这里的权力!他只不过是和她拥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忒弥斯跟发疯了一样,将塔利亚咬伤,那架势恨不得要把她的肉咬下来。
塔利亚痛得大骂她贱种,要不是卡卢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她弄得昏昏欲睡,恐怕今天还带不走她。
等忒弥斯醒来的时候,塔利亚正在给她灌浓汤。
见她醒来,塔利亚讥讽道:“啊哈,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要是再不醒来,我都打算给你埋了。”
“少操闲心,你自己的坟地选好了吗?”忒弥斯冷冷回怼。
“就算选好也不会告诉你。”
“谁稀罕。”忒弥斯已经下了床,穿上了鞋子。此时的她焕然一新,整个人都变得干爽、美丽,不像以前一样邋里邋遢,像令人厌憎的讨债鬼。
直到她说出后半段话,你就会发现她仍旧一成不变的刻薄、固执。
“你以为谁会像你一样执着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墓地?等土地使用权限到期,你的尸骨照样会被教会的人挖出来。你还不如把你自己给烧了,骨灰撒在河里,总比花这些毫无意义的钱要好的实在太多。”
塔利亚气得发抖:“你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小贱种。”
忒弥斯早已预料到该是这样的结局。她不喜欢塔利亚这个唯利是图的老女人,可刚刚她说的那些可都是大实话。
哦,天哪,好心当作驴肝肺,忒弥斯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烂好心。
被赶出来的忒弥斯嬉笑跑了出来。
塔利亚快步来到窗台前,亲眼看着她不走寻常路,糟蹋她院子里种的菜。她气得在上面大骂:“你这个肮脏的小混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的时间才将它们培育出来?”
震天响的叫骂令忒弥斯回头,远远能见到楼上的塔利亚气得脸红脖子粗,像个膨胀到快要爆掉的黑山羊的胃袋。但忒弥斯并不觉得解气,挑衅得朝楼上的塔利亚吐了吐舌头,然后一脚踹翻院子的栅栏,扬长而去。
群鸟如流水线般从东边的密林滑入西边的村落。
忒弥斯跑得极快,她顺着蜿蜒的黄沙小路,一路爬上焦黄的山坡,将不绝于耳的叫骂抛诸脑后,连风都追赶不上她。
她要回去!势必要将那个无礼至极的男人赶出村庄!
愤懑灌满她的胸腔,已经容不得她有多少的思考量,她只想要把他赶出去,不让他打扰自己的生活。
等她赶回来,怒不可遏去质问卡卢姆的时候,却被大变样的房子惊得哑然失色。
红砖红瓦的屋子坐南朝北,身后有密林陪衬。远远看,如此的格格不入,像上帝失手打翻的圣水在此安营扎寨后孕育出的新生胎儿,一扫记忆的荒凉。忒弥斯目瞪口呆,慢慢往深处走去,逐渐穿过白色的围栏,又被眼前红墙上绿得沉郁的爬山虎吸走目光,她情不自禁喃喃道:“它,是什么颜色?”
“是绿色。”卡卢姆从她背后出现,搭着她的肩膀低沉着声音如是道:“也暗含着新生。”
新生。
回数过往八年,忒弥斯一直生活在封闭、落后的孤岛里,没人能爱她,有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是。
以至于她性格古怪,自负且刻薄,愚昧且无知。
直到一只绿色的月亮掉在她的孤岛上,从此以后的夜晚她再也不用担心明月为何不独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