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刺骨的岩石上,嶙峋的石棱硌得骨头生疼,却远不及体内翻江倒海的冲击。喉头那股浓烈的腥甜被云灼华死死咽了回去,齿间只余下铁锈般的味道。她靠着岩石,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无数冰渣,肺腑被潭边浓重的阴寒之气冻得针扎似的痛。
那缕强行切断的琉璃光反噬之力在经脉里乱窜,如同烧红的细针在血肉中游走,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更让她心惊的是怀中那卷兽皮残卷!它如同活物般剧烈地震颤着,散发出惊人的热量,边缘粗粝的触感变得滚烫,隔着衣物灼烫着她的皮肤,仿佛里面封印的凶兽正拼命撞击着牢笼,要与潭底那幽绿目光的主人呼应!
‘它认得!这卷东西……和潭底那怪物同源!’这个认知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韩当那嘶哑的低语如同诅咒在耳边炸响——“生于幽冥之隙,长于神魔之怨!”难道这寒潭深处,真的连通着那传说中的幽冥之隙?
潭水死寂。浓稠的惨白寒雾依旧在水面缓缓流淌、翻涌,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但那两点幽绿的瞳光并未消失。它们穿透寒雾与深水,冰冷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磨砺出的残酷耐心,牢牢“钉”在她藏身的岩石方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巨大的、模糊的阴影轮廓并未离去,只是在更深、更暗的冰层之下,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姿态,如同潜伏在深渊的巨兽,在评估着如何将岸边的猎物拖入永恒的黑暗。
绝对的寂静中,只剩下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以及兽皮卷持续不断的、带着诡异韵律的震颤嗡鸣。
不能再留!必须立刻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惊疑和探查的冲动。那潭底存在的恐怖远超她此刻能应对的极限,再待下去,不是被那怪物吞噬,就是被这失控的兽皮卷反噬!
云灼华强忍着经脉灼痛和脏腑的翻腾,将最后一丝力气灌注于双腿,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岩石后弹射而出!她没有选择来时的路径,而是朝着与九霄仙门核心区域相反的、更为荒僻崎岖的后山深处冲去!身形融入浓重的夜色与嶙峋山石的阴影之中,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就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粘稠质感的水声,在死寂的寒潭边缘响起。一块紧邻水面的、覆盖着厚厚幽蓝寒霜的黑色岩石,其下方靠近水线的部分,那层坚硬如铁的寒霜,竟无声无息地融化了一小片!融化的冰水并未滴落,而是诡异地渗入了岩石粗糙的缝隙之中,留下一个边缘光滑、如同被无形之物舔舐过的湿润痕迹。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精纯到极致的阴寒死气,从那湿润的痕迹中悄然散逸出来,随即被翻涌的寒雾迅速吞噬。
潭底深处,那两点幽绿的瞳光,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于永恒的黑暗与冰寒之中。只有水面那圈诡异的融化痕迹,无声地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云灼华一路疾驰,专挑人迹罕至的兽径和陡峭岩壁,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如同刀割,却无法平息体内翻腾的气血和烬骨香残余的躁动。兽皮卷的滚烫和震颤在她逃离寒潭一段距离后终于渐渐平息,重新变得冰冷沉寂,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呼应从未发生,只在她怀中留下一片灼人的余温,以及心口沉甸甸的寒意。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她才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外门弟子居住区域边缘那片破败的柴房。
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枯草的气味涌入鼻腔。她反手栓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从地面和门板同时传来。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此刻被晨风一激,冷得她打了个寒噤。她蜷缩起来,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也隔绝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经脉里琉璃光反噬的刺痛和强行压制异香带来的灼伤感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但精神却异常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寒潭深处那幽绿的目光,兽皮卷诡异的呼应,岩石上那无声融化的冰霜……一幕幕在脑中反复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外渐渐有了人声。早起的外门弟子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脚步声、泼水声、低低的交谈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带着尘世的烟火气,却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笃、笃、笃。”
三下清晰、带着某种稳定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云灼华混乱的思绪。
“云师妹?”是杜衡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可在里面?今日药堂当值,我见你昨日似乎……气色不佳,顺路过来看看。”
云灼华身体微微一僵,迅速调整呼吸,将脸上所有的疲惫和惊悸敛去,只余下惯常的、带着点怯懦的苍白。她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拉开了门栓。
门外,杜衡一身干净的青色药堂弟子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清晨微熹的光线落在他清俊的脸上,眉头却微微蹙着。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云灼华脸上——那张脸比昨日更加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整个人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虚弱感。
“杜师兄……”云灼华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倦意,微微侧身让开。
杜衡走进狭小的柴房,目光迅速扫过简陋到近乎空荡的环境,最后落在地上草堆凌乱的痕迹和云灼华那身被冷汗浸透又干涸、显得更加破旧单薄的衣衫上。他心中叹息一声,将食盒放在那张歪斜的木桌上。
“先吃点东西。”他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温热的清粥和两个素包子,散发着朴实的食物香气。“你……”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声音压得更低,“昨夜后山……不太平。巡夜的师弟说听到了大片飞鸟惊惶逃窜的声音,连寒潭方向都隐约有异动传出。你……没被惊扰到吧?”他的目光带着探究,落在云灼华苍白的脸上,试图捕捉一丝异样。
云灼华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拿起一个还有些温热的素包子,小口地、机械地啃着,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力量。“没……没有。”她声音细弱,带着点后怕的颤抖,“就是……做了噩梦,吓醒了,没睡好。”她刻意回避了杜衡关于后山异动的询问。
杜衡看着她小口吞咽却依旧难掩虚弱的样子,眉头蹙得更紧。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手伸出来。”
云灼华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戒备。
“我略通医理,给你把把脉。”杜衡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你这样子,不像只是没睡好。”他伸出手,指尖干净修长,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云灼华心中警铃大作!把脉?杜衡的医术在九霄仙门外门是出了名的好!她体内此刻气息紊乱,烬骨香虽被强行压下,但琉璃光反噬造成的经脉暗伤仍在,更有寒潭那股侵入的阴寒死气盘踞未散!一旦被他探知……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拒绝?以她平日表现出的怯懦和对杜衡善意的依赖,显得太过突兀,反而更惹人疑。硬抗?以她此刻的状态,根本瞒不过一个有心探查的医者!
就在这万分之一的迟疑间,杜衡的手指已经轻轻搭上了她伸出的、冰冷且带着细碎伤口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杜衡心头猛地一沉。腕脉跳动得极其微弱且紊乱,如同风中残烛,时促时缓,时沉时浮,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深藏于血脉深处的阴寒滞涩之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阻碍着气血的正常运行。这绝非寻常的体虚或者惊吓过度!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阴邪的力量侵蚀过脏腑经络,或者遭受了严重的、带有特殊属性的内伤反噬!
杜衡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指尖微微用力,一缕温和的探查灵力小心翼翼地顺着云灼华的腕脉探入。
轰——!
就在杜衡的灵力探入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霸道得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被惊醒,猛地从云灼华经脉深处反扑而出!那气息带着焚尽万物的毁灭之意,却又奇异地裹挟着一丝清冽如琉璃的纯净光辉!
“嘶!”杜衡如遭电击,指尖剧痛,探查的灵力瞬间被那股霸道的气息冲散!他猛地收回手,震惊地看着云灼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体内……”
云灼华在他灵力探入的瞬间就暗道不好!强行催动烬骨香爆发出一丝气息震退杜衡的探查,已是她此刻能做到的极限。代价是本就紊乱的气息更加翻腾,喉头腥甜再次上涌。她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身体晃了晃,猛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暗红。
“云师妹!”杜衡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探查,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褐色丹药,“快!把这颗护心丹服下!”
云灼华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任由杜衡将丹药塞入她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平和的药力迅速散开,勉强护住她翻腾的心脉,压下了那股灼热的躁动和涌血的冲动。她靠在杜衡手臂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如浆,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杜衡看着她虚弱到极点的样子,又惊又疑,方才那股霸道灼热的气息绝非错觉!那绝不是她这个“废材”该有的力量!“你体内怎会有如此霸道的异种真气?还有那股阴寒之气……”
“杜师兄……”云灼华喘息稍定,抬起沾着血迹的手,虚弱地摆了摆,打断了他的追问。她眼神涣散,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麻木,“别问了……我……我也不知道……从小就这样……时好时坏……大概是胎里带来的……不治之症吧……”她将一切都推给了虚无缥缈的“胎疾”,这是她多年来应对探查的惯用借口。
杜衡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绝望和那抹认命的麻木,心头堵得难受。那霸道的气息和阴寒死气,绝非简单的胎疾能解释!但看着她咳血的惨状和此刻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样子,所有的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地扶着她坐到草堆上,拿起桌上的水囊递过去。
“先别说话,缓一缓。”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忧虑,“你这身子……唉。”他飞快地取过桌上的纸笔,借着窗外透进的晨光,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药方。“这方子你先拿着,按方抓药,每日煎服,能暂时稳住你的气血,驱散一些寒邪。记住,无论如何,别再靠近后山寒潭!那里阴气太重,对你这种体质有害无益!”他将药方塞到云灼华冰冷的手中,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告诫。
寒潭!杜衡果然将异状与昨夜后山的异动联系起来了!云灼华攥紧了那张带着墨香的药方,指节泛白,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谢杜师兄。”
杜衡看着她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力感更重。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留下食盒,转身离开了柴房,背影带着沉重的心事。
柴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人声。
云灼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杜衡的脚步声远去。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药香清苦,带着杜衡真切的善意。
然而——
她指尖微动,一缕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琉璃色气息在指间一闪而逝。
嗤啦。
那张寄托着善意的药方,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撕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灰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覆盖了那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她的目光越过飘落的纸屑,投向窗外后山的方向,那片被晨雾笼罩的、死寂的山峦轮廓。
不靠近寒潭?寒潭的秘密,已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关于自身宿命的线索。那幽绿的目光,那滚烫呼应的兽皮卷……纵然前方是粉身碎骨的深渊,她也必须去!
体内,烬骨香的余烬和琉璃光的反噬仍在隐隐作痛,如同无声的催促。她闭上眼,将所有的虚弱和疲惫深藏,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
日头渐高,演武场的方向传来弟子们呼喝练功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柴房外也渐渐嘈杂起来。
“喂,听说了吗?昨晚后山闹鬼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恐响起,是几个路过的外门弟子。
“真的假的?别瞎说!”另一个声音有些迟疑。
“千真万确!巡夜的王师兄亲口说的!半夜三更,后山那边突然飞鸟炸窝,黑压压一片逃命似的飞走!寒潭方向还传来怪响,跟……跟什么东西在水底下喘气似的!”尖细的声音绘声绘色,“吓得他们几个巡夜的都没敢靠近,今早执事堂的岳师叔已经带人去查看了!”
“我的天……寒潭那鬼地方本来就邪门……”
“可不是嘛!对了,你们看到石磊没?他今天早上怪怪的,一直捂着手腕,脸色煞白,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该不会……他也撞邪了吧?昨天演武场罚站,他就跟那个‘扫把星’一起……”
议论声渐行渐远。
柴房内,云灼华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寂的冰湖。石磊的手腕……那是她昨日情急之下留下的痕迹。看来,她留下的“尾巴”还不止寒潭一处。
麻烦,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