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三个苹果,问大家拿走一个还剩几个。全班同学几乎同时喊出“两个”,只有我盯着那红色的粉笔印发呆——苹果明明还在黑板上,怎么会变少呢?直到同桌用铅笔尖戳了戳我的手背,我才慢吞吞地站起来,重复了别人的答案。
从那以后,“迟钝”就成了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别人讲完笑话,我要等笑声在教室里荡完三个来回,才能后知后觉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放学时妈妈在校门口挥手,我总要在人群里晃悠半天,才能从无数相似的身影里认出她;就连看电影,别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桥段,我往往要等到走出影院,晚风灌进衣领时,才突然明白刚才那个镜头有多难过。
至于“喜欢”,这个词对我来说就像物理课本里的“量子纠缠”——文字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班里女生偷偷传着隔壁班男生的照片时,我正低头数着橡皮上的纹路;同桌红着脸问我“你觉得我新裙子好看吗”,我认真地回答“好像有点皱”。她们说我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省得琢磨那些弯弯绕绕。
林小满就是在我以为会这样僵硬地过完一辈子时,撞进我生活里的。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抱着一摞新书往教室走,被楼梯转角冲出来的身影撞得人仰马翻。书散了一地,其中一本《物理必修二》啪地拍在我脸上,留下个清晰的书脊印。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没心没肺的慌张。
我把脸上的书挪开,看见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正手忙脚乱地捡书,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细密的汗珠。阳光从走廊窗户斜照进来,给她毛茸茸的发梢镀了层金边。
“你的书皮都磨破了。”她把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递给我,那本书的边角确实卷得像朵菊花。
我接过书,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她已经自来熟地拍了拍我肩膀:“我叫林小满,三班的!你呢?”
“陈默。”我低声说。
“陈默?沉默的默吗?”她眼睛弯成月牙,“挺符合你的,刚才撞了你,你都没骂我。”
她的话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在此之前,还没人用这样鲜活的语气谈论我的沉默。
从那天起,林小满就成了我生活里的固定变量。她会在早读课偷偷把热牛奶塞进我抽屉,会拽着我去看操场角落新开的蒲公英,会在我解不出数学题时,抢过我的笔在草稿纸上画小乌龟,说“换个脑子嘛”。
她身上总有股洗不掉的橘子汽水味,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这些细节像拼图碎片,一点点嵌进我原本空白的生活里。
“陈默,你是不是喜欢林小满啊?”同桌第N次用胳膊肘撞我时,我正在笔记本上画函数图像。
“喜欢?”我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这个词在舌尖滚了一圈,有点陌生的涩味,“什么是喜欢?”
同桌像看外星人似的瞪我:“就是……看到她会开心,见不到会想,她跟别人说话你会吃醋啊!”
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看到林小满时,确实会觉得心里比平时暖一点;周末见不到她,会习惯性地看她的朋友圈;她和篮球队长讨论运动会流程时,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但周围的人显然不接受这个答案。林小满给我带早餐时,他们会起哄;我们一起值日时,他们会吹口哨;甚至林小满借我的笔记没还,他们都能编出一整套“双向奔赴”的戏码。
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也许“喜欢”并不是一种清晰的感觉,而是像数学公式一样,满足了某些条件就能成立。林小满符合所有让别人觉得“应该被喜欢”的特质,而我是离她最近的男生,那么“陈默喜欢林小满”这个命题,大概是成立的。
所以当林小满在晚自习后的路灯下,红着脸问“陈默,我们要不要试试谈恋爱”时,我点了点头。
“好。”我说,“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异常平静,就像在回答“1+1=2”。
成为林小满的男朋友后,我开始系统性地学习“喜欢一个人”的行为规范。我在网上搜“情侣之间应该做的事”,把“记得对方的生理期”“主动汇报行程”“吵架要先道歉”这些条目抄在笔记本上,像执行任务一样逐条完成。
我记住了她不吃香菜,每次食堂打饭都要提前跟阿姨强调;她来例假时,我会算好时间在书包里备着红糖姜茶;她喜欢周杰伦,我把所有歌词存在MP3里,虽然很多地方听不懂,但还是努力背了几首,在她生日时唱给她听。
林小满每次都会笑得特别开心,她说:“陈默,你怎么这么好啊。”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有种完成任务的踏实感。周围的人也都在说:“看陈默对林小满多好,肯定是真爱。”我把这些话当成对我“角色扮演”的肯定,更加认真地维护着这段关系。
我们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到闭馆,她会趴在桌子上睡过去,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我不敢动,怕吵醒她,就那么坐着,数她呼吸的频率。保安大叔锁门时咳嗽了一声,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着眼睛说:“啊,这么晚了?”
“嗯,我送你回去。”
走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不时会偷偷踩我的影子。我知道这时候应该牵她的手,但手指僵在口袋里,最终只是加快了脚步,说:“快走吧,宿舍要关门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追上来:“陈默,你真是块木头!”
我以为这块木头会一直陪着她,直到毕业,工作,甚至变老。毕竟,扮演一个角色久了,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在扮演。我开始习惯抽屉里的牛奶,习惯草稿纸上的小乌龟,习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绕来绕去。这些习惯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我的生活,我甚至没想过要挣脱。
变故发生在高三下学期。林小满开始变得忙碌,她参加了文学社,总是跟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讨论诗歌。她给我发消息的频率越来越低,有时我在食堂等她半小时,她才匆匆跑来说“抱歉啊,刚才在改稿子”。
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像蒙着层薄雾。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摇摇头说“没事”,然后匆匆转移话题。
那些曾经打趣我们的人,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我。“林小满好像跟那个文学社的走挺近啊”“陈默也太老实了,都不着急吗”。
我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依旧每天给她带早餐,只是她经常忘了吃,面包在抽屉里放得发硬。我依旧在她晚自习后等她,只是她常常说“不用啦,我跟同学一起走”。
终于,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林小满在学校的香樟树下叫住了我。
“陈默,”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分手吧。”
我站在原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脸上,有点烫。脑子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思绪都凝固了。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是我没预料到的反应。
“对不起,”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了。就是文学社的那个,他懂我写的诗,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说。”
“懂诗”是什么感觉?我不懂。但我能感觉到,她眼里的光和当初看我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是种更明亮、更炽热的光,像星火燎原。
周围渐渐围拢了几个同学,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陈默肯定很难过”“他对林小满那么好,怎么说分就分了”“你看他脸都白了,肯定还喜欢她”。
我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那我就应该是难过的,是还喜欢她的。
“哦。”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失落一点,“没关系。”
林小满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平静,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跑开了。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带着那股熟悉的橘子汽水味,一起被风吹散了。
分手后的日子,我继续扮演着“还喜欢林小满的人”。朋友替我抱不平,说那个男生配不上她时,我会帮她辩解:“她开心就好。”看到她和那个男生一起去图书馆,我会刻意避开,装作很难过的样子。甚至有一次在食堂,她不小心把汤洒在了衣服上,我几乎是本能地递过纸巾,然后迅速转过头,假装不在意。
这些表演耗费了我不少精力,但我做得还算合格。至少没人怀疑我其实并不明白“难过”到底是种什么情绪。我只是觉得生活好像缺了块拼图,空落落的,尤其是看到抽屉里再也不会出现的牛奶,草稿纸上再也没有小乌龟时。
那个暑假,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冷气很足,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我不挑书,随便抽一本就看,从《昆虫记》到《天体演化简史》,那些带着油墨味的文字,比现实世界更容易理解。
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在角落的旧书区翻到一本泛黄的《小王子》。书脊已经磨破了,扉页上有行褪色的钢笔字,是用圆体写的:“爱她,就尊重她的选择。”
这句话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它比“喜欢”具体得多,清晰得多,像一道明确的指令。
原来如此。我想。比起继续扮演喜欢,尊重她的选择才是更应该做的事。这就像解数学题,当一种方法行不通时,换另一种更优解就好了。
我把那本书放回书架,起身时,夕阳正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书架镀上了层金边。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着的地方,松了松。
开学后,我在大学校园里又遇到了林小满。她和那个男生一起走在梧桐道上,看到我时,脚步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些复杂的情绪。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她好像瘦了点,头发留长了,还是那股橘子汽水味,只是淡了些。
“林小满,”我说,声音比平时清晰,“之前的事,我想通了。”
她和身边的男生都愣住了。
“你选择你喜欢的人,是对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我尊重你的选择。以后,我们就当普通同学吧。”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心里像被风吹过的湖面,异常平静。这大概就是“尊重”带来的效果,比扮演喜欢轻松多了。
我转身想走,却被林小满拉住了胳膊。她的手指很凉,带着点颤抖。
“陈默,”她的声音发紧,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慌乱,“你……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看着她,“你应该和让你开心的人在一起,我不打扰你了。”
“不打扰?”她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就这么……无所谓吗?之前对我好都是假的?你说喜欢我也是骗我的?”
她身边的男生皱了皱眉,想说什么,被她抬手制止了。
“我没有骗你。”我有点困惑,“之前大家都说我喜欢你,我就喜欢你了。现在大家说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我就尊重你。”
“大家说?”林小满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滚烫的,“陈默,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吗?我跟你分手,你不难过吗?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吗?”
“难过是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出口,随即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上嘴。
林小满看着我,眼神里的慌乱渐渐变成了失望,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了。”
那个男生扶住她的肩膀,朝我点了点头,带着她走了。林小满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梧桐道的尽头。晚风吹过,带来桂花的香气,我却突然想起了林小满额前沾着汗珠的碎发,想起她画在草稿纸上的小乌龟,想起她笑起来时左边脸颊的梨涡。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疼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陌生,不像数学题解不出来的烦躁,也不像被老师点名的紧张。它像根细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不重,却很清晰。
我摸了摸胸口,那里依旧平稳地跳动着。也许,这就是别人说的“难过”?
我不知道。
我依旧不懂“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不懂为什么我遵从了书上的道理,林小满却会哭。但我隐隐觉得,那块我以为早就丢失的拼图,或许一直都在心里某个角落,只是我现在才感觉到它的重量。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在原地,第一次觉得,原来迟钝的人,也会有搞不懂自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