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柜前的回响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时，林砚正蹲在樟木箱前翻找东西。牛皮纸袋里的黑胶唱片被小心地裹在棉布里，她又从箱底摸出那枚褪色的贝壳——是当年和陈默在礁石滩捡的，壳上有个天然的小孔，能吹出像潮水般的呜呜声。

“找到了吗？”门外传来陈默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

林砚抱着唱片和贝壳起身，看见他站在晨光里，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白汽正从桶盖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刚出锅的海鲜粥，码头老张家的，加了姜丝。”他把保温桶放在餐桌上，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东西上，“都带上了？”

“嗯。”她把贝壳塞进帆布包，指尖触到包底的铁盒，昨晚放进去的船票和纸条隔着铁皮，似乎还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去码头的路比记忆里宽了许多，当年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修成了平整的柏油道，道旁的芦苇丛被圈进了绿化带，只在靠近海岸线的地方还留着一小片，风过时依旧沙沙作响，像在重复多年前的絮语。

“前面就是海洋馆了。”陈默指着远处那座蓝白相间的建筑，屋顶的玻璃穹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搁浅的浪花。

林砚的脚步慢了些。其实她昨晚没睡好，闭眼前总浮现出仓库的旧模样——斑驳的铁皮墙、吱呀作响的木栈道、堆在角落的渔网……那些被雾气浸泡得发潮的画面，突然要和眼前明亮的玻璃建筑重叠，竟让她生出些怯意。

“怕认不出？”陈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放慢脚步和她并肩，“我上周来过一次，仓库的框架没动，只是把铁皮换成了玻璃，木栈道刷了新漆，你走上去就知道了。”

他的话像颗定心丸。林砚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里熟悉的咸涩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海洋馆的入口处立着块旧木牌，上面刻着“码头仓库旧址”几个字，字体是模仿当年的手写体，带着点潦草的韧劲。检票员是个年轻姑娘，看见他们手里的黑胶唱片，眼睛亮了亮：“是来听《雾航》的吗？好多老住户都带着唱片来呢。”

林砚愣了愣：“大家都记得？”

“陈先生上周来的时候，跟馆长提了当年的收音机故事，”姑娘笑着指了指馆内，“我们特意在陈列柜旁装了唱片机，就等老唱片呢。”

陈默的耳尖又红了，低声道：“想着……说不定你会来。”

穿过明亮的展厅，头顶的玻璃穹顶下游着成群的银鲳鱼，像碎银在水里流动。走到展厅尽头，林砚果然看见了熟悉的框架——斑驳的木梁被打磨得光滑，却故意保留了几处旧裂纹，墙角的渔网还挂着当年的贝壳，连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的角度，都和记忆里铁皮屋顶的破洞投下的光斑重合。

陈列柜里摆着那台旧收音机，深褐色的木质外壳，边角的漆已经剥落，旋钮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指痕。林砚盯着旋钮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某个雾夜，她曾在这里转着旋钮找信号，指尖反复摩挲过这几道痕迹。

“就是它。”陈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年偷藏在渔网后面，怕被巡逻的人发现。”

馆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着走过来：“小陈说这台收音机有故事，特意留了唱片机，现在能让它‘开口’了？”

陈默接过黑胶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片机上。唱针落下的瞬间，轻微的“沙沙”声漫开来，像有细沙从指缝漏过。几秒钟后，钢琴声淌了出来，比记忆里清晰百倍，每个音符都带着脆生生的质感，像冰块在玻璃杯里轻轻碰撞。

是《雾航》。

林砚和陈默同时看向对方，眼里都映着唱片机转动的光影。旋律从舒缓渐渐变得急促，像雾里的航船加快了速度，浪涛声在琴键间翻涌，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然后，在最激昂的地方，突然落下一串清脆的音符，像冰块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还没落下，音乐戛然而止。

真的是戛然而止。

展厅里静了几秒，馆长先鼓起了掌：“好曲子！难怪大家记这么久。”

林砚却没动，她盯着陈列柜里的收音机，突然想起昨晚陈默说的话——他偷拿父亲的唱片放给她听。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守在收音机旁，听着这戛然而止的结尾，心里藏着没说出口的惦念？

“其实，”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当年我在礁石上，不是在看船。”

陈默转过头，眼里带着疑惑。

“我在等你。”林砚望着他，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我看到你从仓库出来，想喊你，可雾太大，声音刚出口就散了。”

她以为那天的等待是孤身一人，却不知雾里藏着两双互相寻找的眼睛。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伸手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枚贝壳，放在唇边吹了吹。呜呜的潮声漫开来，和展厅里循环播放的海浪音效混在一起，像多年前那个清晨，他们蹲在木栈道上，听潮水漫过脚踝的声音。

“这个，”他把贝壳递给她，贝壳内壁的珍珠色在光线下流转，“当年想送你，没敢。”

林砚接过贝壳时，指尖碰到他的，这次没有躲闪。她把贝壳贴在耳边，除了呜呜声，似乎还听见了时光的回响——雾里的航标灯、仓库的铁门声、没结尾的钢琴曲、裂成两半的船票……所有被雾气掩埋的碎片，此刻都在阳光下拼合成完整的形状。

馆长不知何时悄悄退开了，展厅里只剩下他们和转动的唱片机。陈默看着陈列柜里的收音机，忽然笑了：“原来这么多年，我们都在等一首完整的曲子。”

林砚也笑了，把贝壳放进他掌心，再轻轻合上他的手指。

“现在听完了。”她说，“也等到了。”

阳光穿过玻璃穹顶，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远处的海浪声顺着通风口漫进来，和掌心的温度、耳边的余韵、眼前的人一起，织成了片永不消散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