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的钟声在远处沉闷地敲响,余音像冰冷的铁锈,渗入图书馆死寂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堆特有的、带着霉味的沉郁气息,混合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法驱散的灰尘颗粒。林晚站在厚重得如同墓穴大门的防火楼梯间入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将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粉红色信纸嵌进肉里。
通往顶楼的门虚掩着,门轴大概早已锈蚀,只留下一条幽深的、不足两指宽的缝隙。没有光从里面透出来,只有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铁腥和腐朽气息的冷风,无声无息地从门缝里钻出,拂过她裸露的脚踝,激起一阵细密的寒栗。她来了。
恐惧,愤怒和不安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紧紧箍住她的心脏和喉咙。苏晴的威胁,那张猩红字迹的教师证复印件,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公告栏……那三个字带来的毁灭性画面在她脑中反复上演,每一次都让她窒息。她别无选择。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冰冷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布满斑驳锈迹的门把手。用力一推“嘎吱——呀——”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在空旷的楼梯间里被无限放大、回荡,刺得林晚耳膜生疼。门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仿佛沉淀了二十年的陈旧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低咳了一声。顶楼平台完全暴露在眼前。空旷,死寂,荒凉。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片朦胧的银灰,勉强勾勒出平台的轮廓。视线所及如同灰色绒毯般覆盖着一切的灰尘,踩上去能留下清晰的脚印。废弃的旧课桌椅胡乱堆叠在角落,像巨兽的骨骸,蒙着厚厚的尘衣。几根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如同垂死的蟒蛇,从天花板蜿蜒垂下。空气冰冷而凝滞,只有风穿过远处破损窗户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就在这片荒凉死寂的中心,背对着入口,面朝着远处城市阑珊灯火的,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她甚至没有回头。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苍白的脖颈。月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在厚重的灰尘背景下,像一幅孤寂又危险的剪影。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声。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她僵在门口,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塑,连指尖的颤抖都凝固了。目光死死锁在苏晴手中翻动的那张纸上——即使隔着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也能认出那熟悉的尺寸和质感。是复印件!她的教师证复印件!
苏晴终于缓缓转过身。月光斜斜地打在她脸上,一半隐在帽檐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清冷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像两簇幽幽燃烧的鬼火,直直地穿透空气,钉在林晚惨白的脸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弧度,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寒的玩味。她晃了晃手中的复印件,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林老师,”苏晴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沙哑,却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朵,“踩着点来的?真守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让林晚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剧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急剧收缩,死死盯着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
苏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她向前踱了两步,踩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实质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慢悠悠地扫过林晚身上那件因为仓促赶来而略显褶皱的米白色薄风衣,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里面她习惯穿的那件用于批改作业的实验室白大褂。“啧,”苏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品评意味的咂舌声,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她歪了歪头,帽檐下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回味什么极其有趣的画面,“老师……”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舌尖似乎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目光变得滚烫而粘稠,如同实质般缠绕上来。“……你穿着那件白大褂,坐在办公室灯下,拿着红笔,一本正经批改作业的样子……”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子,刮擦着林晚紧绷的神经,“……真涩。”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被亵渎的愤怒猛地冲上林晚的头顶!她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铺天盖地的羞辱和那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目光。她想反驳,想尖叫,想冲上去撕碎那张写着恶魔低语的嘴,但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苏晴看着她剧烈颤抖、羞愤欲绝的样子,眼中那簇幽暗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旺了。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顶楼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愉悦。她不再踱步,而是径直走到了林晚面前。距离近得林晚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雪松混着薄荷的冷冽香气,此刻却如同毒气般让她窒息。月光下,苏晴的皮肤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帽檐下的眼睛深不见底。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苏晴抬起手。林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闭上了眼睛。她只觉得胸前的风衣布料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个带着苏晴指尖微凉温度、带着纸张特有硬度的东西,被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塞进了她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林晚猛地睁开眼。苏晴的手已经收了回去,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纸屑的触感。而她的衬衫口袋里,赫然露出教师证复印件的一角!那猩红的、用口红写就的威胁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
“别紧张。” 苏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安抚意味,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苏晴的举动。她不是要用这个威胁她吗?不是要贴公告栏吗?为什么……为什么还给她?就在她极度混乱和震惊之时,苏晴那只刚刚塞完复印件的手,并没有完全收回。
那只骨节分明、特有劲瘦感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般,指尖轻轻掠过林晚衬衫领口上方,那一段因为剧烈呼吸和紧张而微微起伏的、细腻的锁骨肌肤。林晚全身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所有的感官瞬间麻痹,只剩下锁骨上那一点冰凉滑腻的触感,带着毁灭性的战栗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苏晴的指尖并没有停留,只是极其短暂地滑过,便收了回去。她微微倾身,凑近林晚瞬间失血、惨白如纸的脸颊。灼热的呼吸混合着冷冽的香气,再次拂过林晚敏感的耳廓,带来地狱般的低语:“比起把它贴在冷冰冰的公告栏上……” 苏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陶醉的、病态的愉悦,“……我更想看看……”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住林晚惊恐绝望的双眼。 “……我的好老师,亲手,把它撕得粉碎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林晚的耳膜,凿穿她最后的心理防线。撕碎?亲手撕碎自己的身份证明?在苏晴的注视下?那是一种怎样彻底的羞辱和掌控?比贴在公告栏更加残忍百倍!她是要彻底碾碎她作为教师、作为一个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你到底要做什么?”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苏晴那双在阴影里燃烧的眼睛,如同深渊的入口,要将她彻底吞噬。“我喜欢你呀!老师!你……不喜欢这样吗?”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即将把林晚彻底压垮的瞬间——“啪嗒。”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毫无预兆地打破了顶楼的死寂。
声音的来源,就在林晚身后不远,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防火门阴影!林晚和苏晴的身体同时一僵!
苏晴眼中那燃烧的、病态的愉悦瞬间凝固,如同被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锋的警觉和冰冷的戾气!她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狠狠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林晚猛地扭过头,惊恐地望向身后那片浓重的、仿佛凝固的黑暗——防火门巨大的阴影如同墨汁泼洒,边缘被远处微弱的城市灯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轮廓。
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一个模糊的、属于第三个人的轮廓,正静静地、无声地矗立在那里。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着,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如同从黑暗本身生长出来的鬼魅,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