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看着母亲近在咫尺却依旧冰冷的脸庞,昨夜藏书阁的恐惧、演武场伤疤暴露时的斥责、以及此刻这命令式的语气,都让他心头像是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抿紧了唇,抗拒地微微偏过头。
虞夫人端着药碗的手顿在半空,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寒意:“怎么?还要我灌下去?”
冰冷的语气激得江澄身体一颤,委屈和倔强同时涌上心头。他赌气般猛地转回头,张开嘴,任由那苦涩滚烫的药汁灌入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虞夫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递药碗的手却依旧平稳。直到碗底见空,她才收回手,将空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房间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江澄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
虞夫人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紫色的身影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少了些刚才的尖锐:
“莲塘无事。金莲……很好。”
短短几个字,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江澄混乱的心湖。莲塘保住了?金莲……就是那满塘的金红?那真的是他……引发的?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冲淡了委屈。他怔怔地看着母亲挺直的背影,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虞夫人转过了身。她的目光落在江澄苍白的小脸上,眼神复杂难辨。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钗。
一支通体由赤金打造、华美得近乎炫目的金雀钗。
雀鸟展翅欲飞,姿态灵动,每一片翎羽都纤毫毕现,在阳光下流淌着璀璨的金芒。细密的红宝石如同凝固的血珠,镶嵌在雀鸟的眼眸和尾羽末端,更添几分神秘与尊贵。
整支钗散发着一种温润而强大的灵力波动,隐隐透着一股安定心神、驱邪辟祟的浩然正气。
“这个,戴好。”虞夫人将金雀钗递到江澄面前,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任何时候,都不许取下。”
江澄的目光落在金雀钗上,瞬间被那华贵逼人的光芒刺得眯了眯眼。金钗?男子岂能用钗?!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感和被冒犯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那些外门弟子私下里嘲笑他“虞三娘亲崽”、说他不够阳刚的闲言碎语!阿娘给他这个……是要坐实那些流言吗?还是觉得他……像个女孩?
“不要!”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显得有些尖利,小脸上满是抗拒,“我是男子!岂能用钗?!”
虞夫人递出金钗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儿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羞愤和抗拒,那冰冷的面容上,一丝裂痕迅速蔓延开来,凝聚成比刚才更甚的怒意!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碎裂,带着骇人的寒气。
“我不要戴钗!”江澄梗着脖子,因为激动和虚弱,小脸涨得通红,声音却异常执拗,“男子戴钗……成何体统!我不要!”
“体统?”虞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命都快没了,还跟我讲体统?!”
她猛地一步上前,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住江澄:“你以为这钗子是给你妆扮用的?废物!这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什么不能言说的禁忌,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但那未出口的话语中蕴含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焦虑,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总之,给我戴好!”她再次将金雀钗往前一递,几乎要戳到江澄脸上。
“不戴!”江澄也被激起了倔劲,猛地别过头,小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要戴您自己戴!我不需要!”
“你——!”虞夫人眼中的怒火瞬间达到顶点!她死死盯着儿子那倔强又苍白的侧脸,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手臂上被衣袖遮掩、却仿佛能透出来的那片狰狞旧疤……
所有压抑的情绪——昨夜藏书阁的惊怒、演武场看到伤疤的剧痛、莲塘毒祸的后怕、对他不知死活逞能的愤怒、还有此刻这不知好歹的抗拒——如同熔岩般轰然爆发!
“好!好得很!”虞夫人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我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嫌弃!”
话音未落,在江澄惊愕的目光中,虞夫人手臂猛地一扬!
一道刺目的金光划破空气!
“噗通!”
清脆的落水声从窗外传来!
江澄猛地扑到窗边!
只见窗外不远处,正是连接莲塘的活水小湖!一道金色的流光正迅速沉入清澈的湖水中,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的涟漪!
阿娘……她竟然……把那么贵重、那么强大的金雀钗……扔了?!
江澄呆呆地看着那圈涟漪,小脸褪尽血色,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虞夫人站在他身后,胸口剧烈起伏,紫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她死死盯着湖面,脸色铁青,眼中翻涌着暴怒、失望,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刺伤的痛楚。
“不要的东西,留着何用?喂鱼正好!”
她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狠狠扎在江澄心上,“既然不稀罕,那就永远别要了!”
说完,她不再看江澄一眼,猛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和冰冷的决绝,大步冲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摔上,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留下江澄一个人,僵立在窗边,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雏鸟。
他看着那圈早已消失不见涟漪的湖面,湖水清澈,映着蓝天白云,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金光从未存在过。
不要的东西……喂鱼……
阿娘……她是不是……也像扔掉这支钗一样……扔掉了对他的……最后一点期待?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丹田处刚刚恢复的一点暖意仿佛也瞬间冻结。
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小小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被撕裂的旧疤在隐隐作痛,心口的位置,像是被那冰冷的湖水彻底浸透,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