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波光粼粼的云梦泽水面上,将停泊在渡口的渔船和货船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然而,这宁静的暮色下,却暗流汹涌。
几艘破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悄然隐藏在靠近芦苇荡的阴暗角落里。船上人影憧憧,粗鄙的调笑声和兵器碰撞的叮当声隐约可闻,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凶戾气息。
为首一艘稍大的船上,一个满脸横肉、袒露着刺青胸膛的疤脸汉子,正眯着三角眼,贪婪地眺望着远处在暮色中轮廓清晰的莲花坞坞墙。
“老大,打听清楚了!昨天那动静,就是江家那小崽子在厨房玩火搞出来的!炸得那叫一个响!江枫眠好像还受了伤,他婆娘虞三娘正忙着收拾烂摊子呢!”
一个獐头鼠目的喽啰凑到疤脸汉子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和贪婪,“咱们今晚趁乱摸进去,捞他娘的一票大的!听说江家的库房里……”
“哼!” 疤脸汉子狞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天助我也!那虞三娘再凶,还能分身不成?小的们!养足精神!等天色再暗些,咱们就……”
话音未落!
“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剧痛的惨叫,猛地从船尾传来,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紧接着,“噗通!噗通!” 几声落水声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呼喊接连响起!
“怎么回事?!” 疤脸汉子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问。
“老……老大!水……水里有东西!”
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喽啰连滚带爬地冲到船头,脸上充满了惊骇,指着船尾的水面,声音都在发抖,“尖……尖的!扎脚!还有……还有线!绊人!刚……刚想去撒尿的兄弟……掉下去就被扎穿了脚!拉都拉不上来!”
疤脸汉子脸色一变,冲到船尾向下望去。只见浑浊的水面下,靠近他们船只的芦苇丛边缘,隐约可见数道极其细微、几乎与浑浊河水融为一体的丝线,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
而水下靠近淤泥的地方,似乎还插着一些……被削得极其尖锐的竹签?!
就在他凝神细看的瞬间!
“嗖——!”
一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一根细长的、削得尖锐无比的竹签,如同毒蛇般从岸边的芦苇丛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狠辣,速度极快!
疤脸汉子到底是刀头舔血的老匪,反应极快,猛地一偏头!
“嗤啦!”
竹签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一溜血线,狠狠钉在他身后的船舷上,入木三分!尾端犹自嗡嗡颤抖!
“他娘的!有埋伏!”
疤脸汉子又惊又怒,捂着流血的耳朵,厉声咆哮,“抄家伙!给我把岸上放冷箭的杂碎揪出来!剁碎了喂鱼!”
然而,他的咆哮声刚落——
“咻!咻!咻!”
又是数道尖锐的破空声!这一次,是来自不同的方向!芦苇丛中,岸边的乱石堆后!
更多的尖锐竹签如同暴雨般激射而来!虽然力道不大,准头也差,却胜在突然和密集!角度更是刁钻,专攻下盘!
“啊!”
“我的腿!”
“眼睛!”
船上顿时一片混乱!猝不及防的水匪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阴损刁钻的袭击打得手忙脚乱!有人被竹签射中小腿,惨叫着倒地;有人慌忙躲避,脚下却被水中那无形的丝线绊倒,噗通一声栽进水里,立刻被水下的竹签扎得惨叫连连;还有人挥舞着兵器格挡,却挡不住那神出鬼没、从刁钻角度射来的竹签!
“废物!都给我稳住!冲上岸!”
疤脸汉子挥舞着鬼头刀,格开几根射来的竹签,气得目眦欲裂,咆哮着指挥手下。
就在水匪们被这阴险的陷阱和冷箭弄得焦头烂额、阵脚大乱之际——
“轰——!”
一道刺目的、煌煌如烈日坠落的紫色电光,撕裂了暮色沉沉的天空,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怖威压和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罚之鞭,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抽在了那艘最大的乌篷船上!
“咔嚓——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鸣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惨叫和怒骂!
那艘坚固的乌篷船,在足以撕裂天地的煌煌雷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具!船体瞬间被狂暴的紫电撕裂、分解、碳化!
灼热的木屑混合着焦黑的骨肉碎片,如同最血腥的烟花般猛烈迸射开来!狂暴的冲击波将周围几艘小船如同落叶般狠狠掀飞出去!
紫光来得快,去得更快。当那毁灭性的光芒骤然敛去,水面上只剩下漂浮的焦黑碎木、几艘倾覆的小船、以及零星几个在水中挣扎哀嚎、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水匪。
渡口岸上,一片狼藉的芦苇丛边缘。
江澄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削尖的竹签,身边散落着凌乱的绣线。小脸煞白,嘴唇因为脱力和极致的恐惧而微微颤抖,赤着的双脚沾满了冰冷的泥泞,被芦苇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刚才情急之下,他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和破庙里学来的所有保命本事,才勉强布置了那些简陋的陷阱,又躲在芦苇丛里拼命地投掷竹签,试图阻挡水匪。
此刻危机解除,巨大的后怕和脱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空中那道紫色电光消失的地方。
只见渡口通往莲花坞方向的高坡上,一道深紫色的身影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如同降临凡尘的雷霆女神。
她手中握着一柄跳跃着紫色电蛇的长鞭——紫电!那煌煌天威,正是源于此!
虞紫鸢冰冷的目光扫过水面上狼藉的残骸和哀嚎的水匪,最终,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芦苇丛边那个瘫软在泥地里、狼狈不堪、手中还攥着凶器的小小身影上。
她的目光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冰冷杀意,有看到儿子涉险的滔天怒火,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愕?
就在这时,渡口附近被惊动的渔民和莲花坞闻讯赶来的弟子们,也纷纷冲到了岸边。
他们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匪船残骸和焦尸,再看看高坡上那如同神祇般执掌雷霆的虞夫人,以及芦苇丛边那个瘫软在泥地里、小脸煞白、赤着脚、手里还攥着竹签的小小身影……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呼,紧接着,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老天爷……刚才……是夫人出手了?”
“肯定是夫人!那紫电……除了夫人还有谁?”
“不对……刚才水匪的船还没靠岸就乱了……好像是……被什么绊住了?”
“还有那些冷箭……是从芦苇丛里射出来的……”
“看!小少主……小少主手里……还拿着竹签呢!”
“不会吧……难道……难道是小少主他……”
议论声渐渐汇聚成一个令人匪夷所思、却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测。
一道道目光,充满了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和狂热,齐刷刷地投向了芦苇丛边那个泥猴般狼狈的小小身影!
“是……是小少主!是小少主先布了陷阱!拖住了水匪!”
一个年轻的江家弟子忍不住激动地喊了出来。
“对!肯定是!不然那些水匪怎么会还没上岸就乱成一锅粥!”
“天啊……小少主才多大……”
“紫蜘蛛,小蛟龙!咱们莲花坞后继有人啊!”
人群的议论如同沸腾的开水,嗡嗡作响,充满了激动和难以置信的赞叹。
江澄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海啸般的目光和议论声包围,小小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看着那些激动的人群,又看看高坡上那个执鞭而立、看不清神情的紫色身影,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里那几根削尖的竹签……
就在这时,高坡上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的声音,如同寒风般刮过喧嚣的渡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也狠狠地砸在江澄的心上:
“哼!蠢是蠢了点……”
那冰冷中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声音,如同寒风般刮过喧嚣的渡口,也刮在瘫坐在冰冷泥泞中的江澄心上。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竹签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高坡上那道深紫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遥远而威严,看不清神情,但那冰冷的语调,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破了方才被众人惊叹目光包裹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茫然的自豪感。
蠢……阿娘还是觉得他很蠢……觉得他只会闯祸,只会添麻烦……
巨大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刚刚因拼死一搏而激起的、那点可怜的勇气和决绝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赤脚和手里那几根可笑的竹签,一股强烈的自厌情绪涌了上来。
是啊,他做的陷阱那么简陋,竹签根本伤不了几个人,如果不是阿娘及时出手……他只会害死更多人……
“小少主!”
“快!快把少主抱起来!”
莲花坞赶来的弟子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七手八脚地冲进芦苇丛,小心翼翼地将瘫软在泥地里的江澄抱了起来。有人脱下外袍裹住他冰冷的、沾满泥污的小身体,有人检查他被芦苇划伤的双脚。
江澄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带着汗味的衣袍里,瑟瑟发抖。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高坡的方向,更不敢看周围那些带着敬畏、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渡口的风吹过,带来水匪船只燃烧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也吹得他浑身冰冷刺骨。
他被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抱回了莲花坞,直接送回了紫鸢阁的暖阁。
江厌离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他如此狼狈虚弱的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心疼得几乎落泪。
“阿澄!我的阿澄!你怎么……”
她颤抖着手接过弟弟,不顾他身上的泥污,紧紧搂在怀里,用温热的湿帕子一点点擦去他脸上、手上、脚上的泥泞和血迹。
哑仆张伯也在一旁啊啊地焦急比划着,端来温水和干净的衣物。
整个清洗和上药的过程,江澄都异常沉默。他靠在阿姐温暖的怀里,小脸埋在阿姐颈窝,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他不哭,也不说话,只是那双红肿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里面盛满了被冷水浇灭后的灰烬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委屈与自我厌弃。
渡口那些惊叹的目光和阿娘那句冰冷的“蠢是蠢了点”,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江厌离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都要碎了。
她一边轻柔地给他受伤的脚踝涂抹清凉的药膏,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抚:“阿澄不怕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阿澄很勇敢,真的很勇敢……阿姐都听说了,是你先发现了水匪,还布了陷阱拖住他们……”
“阿姐……” 江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委屈,“阿澄……是不是真的很蠢?只会……只会惹祸……”
“胡说!”
江厌离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捧起他冰凉的小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温婉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心疼,
“阿澄才不蠢!阿澄救了渡口,救了莲花坞!你是我们的小英雄!阿姐为你骄傲!”
“可是……阿娘……” 江澄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声音哽咽,“阿娘说……蠢……”
江厌离的心猛地一揪,看着弟弟眼中那深切的受伤和委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的脾气,她比谁都清楚。
她只能更紧地抱住江澄,一遍遍地、温柔而坚定地重复:“阿娘那是……那是气话!阿娘心里……肯定也是担心你的!你看,阿娘不是及时赶到救了你吗?阿娘最疼你了……”
这话语里的安抚意味,连江厌离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江澄把脸更深地埋进阿姐怀里,小小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泪水迅速濡湿了阿姐的衣襟。
最疼他?他感受不到。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目光,嫌恶的叱骂,还有祠堂里那漫长冰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