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承诺没能实现,第一次合作关系破裂,两人一同逃往江西。霍雨浩只来得及带上一些重要的手稿,中途几度遭遇劫杀,王冬在敌兵试图扑向霍雨浩后背时,拿枪嘭的将其击杀。
为求自保,霍雨浩跟着他学习了枪法,他一向聪明,没过多久就能熟练应用,王冬就在一旁笑着看他。霍雨浩想起与他的初遇,金发少年坐在校园喷泉旁的长椅上看书,一身灰色的毛呢大衣低调又贵气。他总觉得对不起王冬太多,相互扶持的十多年间,王冬倾家荡产,颠沛流离,从贵公子到阶下囚,最后死于酷刑,硬是半个字都没透露霍雨浩的下落。而霍雨浩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只是长途逃亡中用梧桐树叶雕刻的一枚书签。
王冬没有尸骨。后来按照日军战俘的说法,他接连受了许多非常人不能想象的刑罚,更别提无休止的鞭打和利诱。敌人让医生吊着他的命,硬生生的磨了半个月,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那已经掉了牙的战俘颤颤巍巍的回忆道,据说是凌迟,刮到最后只剩骨头,浑身上下连块完整的皮肉都没有。
所以这小小的木箱中,只有一件被血色染遍的白色衬衫。干涸的血液凝固在上面太久,整件衣服都皱皱巴巴的,展不开。霍雨浩还记得他收到这件衣服的时候,那时他还是敌方的通缉人员,在陕北的窑洞中窝藏了两个月,出来后的第三天还有一份重要的资料等待着他翻译,全员也正在准备反击。前线突然送过来一个包裹说是日伪军那边给她的礼物,司令看后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递到了他那里。
他颤抖着打开那个包裹,就是王冬沾了血的衣裳和军衔。
一股血腥味儿在他胸腔内炸开,在极度的悲痛之下,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半年来无数次的祈祷虔诚的跪拜全都化作了泡沫,他身后的萧萧流着眼泪,死死拽住他的胳膊。雨浩!雨浩!你不能倒下,他还在等着你成功,我们大家都还需要你。
再后来,前线传来大捷的消息,是抗战以来华夏第一次全方位的胜利。那天是个好天气,只是过去没落下来的泪,在那个上午成了困住他一生的暴雨。
王冬离开的第五年,十三年抗战结束,又过了五年内战,一个崭新的国度开启。从开国大典上回来之后,霍雨浩独自回到房间里,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听着窗外锣鼓喧天,万民呐喊。他看着窗外要落不落的海棠花,想起当年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王冬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他的爱人给他讲盛世,讲太平 ,讲古往今来无数英雄前仆后继,讲世态炎凉何乐此生。而今新的中华正在崛起,万千大厦也将铸就,那个为此奔走一生粉身碎骨的青年,却见不到曾经梦中理想的国度。
已是十载春秋 。他的眼泪划过面庞,无声无缘。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霍雨浩翻开他的日记本 。扉页上只有简短的一句引自《孟子.公孙丑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王冬字迹俊逸,密密麻麻,除了对于理论,信仰,时局的分析,剩下的竟全是关于霍雨浩。他从前不敢去看,他害怕,愧疚,思念,如今却连一个字也不肯放过无声的念着。王冬写一九一七年他们相识,短短六百字有七句“我好像疯了”,他从小就是令人羡慕的优异者,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给了面前这个人。霍雨浩读至他去莫斯科的两年,书信不通,音信全无。王冬在隆冬的深夜用六国语言写着“吾念吾妻”,他的爱人思念难却,而自苏俄的书信,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军校之间,从来是不允许通信的。
王冬以前总说不喜欢酸诗,读起来太过肉麻。却在他们离别的第一个新年,用铅笔写了一首小小的《有所思》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王冬的其他手稿, 被霍雨浩尽数捐赠给了国都博物馆珍藏。只于下一页泛黄的日记,被霍雨浩小心收藏。外交总长一页页翻过那些泛黄的日记,最终找到了关于那次外交大会的记录。那一页还夹了一枚小小的纸片,纸上二十二岁的王冬写着,天色将晓,在此逢诸君,恰如蝶庵居士于湖心亭遇金陵客。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霍雨浩去看望他,除了石碑上那张褪色黑白的相片,脚下一尺的黄土那里什么都没有。组委曾经请他去写墓志铭,他一夜未眠,终究什么都没写。这整个山河都是他的遗嘱,他是他的遗物。至于碑文,就让剩下来的辉煌盛世替他来书写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