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清晰可见,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突然中断。
贾子彦转着手中的马克杯,陶瓷碰撞桌面的轻响在空旷里格外突兀。
他望着对面司徒秋然常坐的那张空椅,椅背上搭着的米白色针织衫还保持着她上次随手放下的弧度。
"说起来,司徒这几天都没露面啊。"
唐瑞升正对着电脑调音,闻言指尖一顿,音箱里泄出的和弦戛然而止。
他偏过头看向门口,玻璃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却没像往常那样传来她拎着编织篮子跑进来的急促脚步声。
"可不是么,她不在,工作室都冷冷清清的。"
须书远搁下笔,稿纸上"秋然"两个字被笔尖洇开一小团墨渍。
窗外的梧桐叶被阳光晒得透亮,他忽然想起之前她趴在桌边看他写词,发梢扫过纸面时带起的淡淡栀子花香,此刻鼻腔里只剩打印机墨水的清苦。
钟渊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暗着,却像还映着那天司徒泛红的眼眶。
他当时冷着脸对她说:"司徒秋然,你已经打扰到我的生活了。"
话音落下时她攥着帆布包带的指节都泛了白。
风穿过走廊带来远处的蝉鸣,工作室里的寂静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门口的风铃忽然叮铃作响,细碎的脆响像一串被风吹起的银线,瞬间牵住了四个人的目光。
他们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的,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响,空气中浮动的期待像被风扬起的蒲公英。
有人指尖还悬在键盘上方,有人手里的马克杯停在半空,连窗外掠过的鸽哨声都仿佛被这片刻的寂静拉长了。
风铃的余音还没散尽,门口的阴影里已现出姜润彤的身影。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开衫,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咖啡的醇香混着奶油的甜气先一步漫进来。
“你们好,我买了几杯焦糖玛奇朵和提拉米苏给大家尝尝。”她笑着扬了扬袋子,发尾随着动作轻轻扫过肩头。
那一瞬间,四个人脸上的期待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悄无声息地散了。
最先垂下眼帘的是靠窗的须书远,他指尖无意识地卷着窗帘绳,布料褶皱里的阳光落进他眼里,却没映出半分亮色。
钟渊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快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今天医院不忙吗?”他笑着迎上去,伸手接过姜润彤手里的纸袋。
姜润彤仰头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医院每天都忙,但医生偶尔也需要休息的。”
她的声音很轻,混着窗外再次响起的风铃声。
录音室的隔音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姜润彤坐在调音台旁的高脚凳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按钮。
钟渊站在她对面,背靠着贴满隔音棉的墙面,说话声压得很低。
门外的茶水间里,唐瑞升正叉起一块抹茶慕斯,绿色的奶油在他舌尖化开,他却皱着眉瘪了瘪嘴,把叉子往瓷盘里一放,发出清脆的轻响。
“甜度太齁了,蛋糕胚也不够松,没有司徒做得好吃。”
坐在他旁边的贾子彦立刻点头附和,手里的小勺在提拉米苏上划出浅浅的印子:“确实差点意思。”
他语气里带着点怀念:“还是司徒那丫头做的巴斯克好吃,表皮焦香,内里又绵得像云朵,甜度也刚好。”
须书远没说话,只是端着自己那盘没动几口的芝士蛋糕,安静地坐在那里。
听到这话,他眼皮都没抬,只轻轻点了点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只有握着小勺的手指微微收紧,蛋糕上的草莓酱被压出一小团暗红的渍痕。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溜进来,卷起桌角的乐谱,又轻轻落在唐瑞升的手背上。
他“啧”了一声,把纸页抚平,却没再说话。录音室里的低语还在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混着咖啡机运作的嗡鸣。
录音室里姜润彤从帆布包侧袋里抽出一张卡纸,轻轻放在调音台中央——米白色的票面上印着印象派的睡莲,靛蓝与粉紫晕染开来,像把黄昏揉碎在了纸上。
她指尖在票边顿了顿,抬眼时睫毛上沾着顶灯的光:“明天城西新开了家美术馆,首展是莫奈特展。”
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画上的雾:“要一起去看看吗?”
钟渊正低头调试麦克风,闻言动作微滞。他指尖捏着的音频线是浅灰色的,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目光掠过那张门票时像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随即落在她脸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明天……可能要赶混音的进度,估计要忙到很晚。”
空气静了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过一缕微风。姜润彤看见他喉结轻轻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藏着些说不清的闪躲。
她忽然笑了,伸手把门票往他那边推了推,票角轻轻撞上他放在台面上的手背:“就当休息半小时也好啊。”
她刻意把语气放得轻快,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朋友间一起看场画展,也不可以吗?”
最后几个字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钟渊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映着顶灯的暖黄,映着票面上的睡莲,也映着他自己有些失措的影子。
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沉默了几秒,终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怕被谁听见:“好,明天几点?”
姜润彤眼睛亮了亮,像瞬间落满了星星。她把门票分成两张,递给他一张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
“下午三点吧,我在馆门口等你。”
窗外的风正好吹过,门口的风铃又轻轻响了起来,细碎的声响漫过隔音门。
夜已经沉到了最底处,窗外的路灯透过纱帘,在床单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
钟渊平躺着,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了很久,才轻轻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两周前——司徒秋然发来的一张照片,是工作室阳台新开的蓝雪花,配文说“终于等到它爆盆了”。
他当时回了个笑脸,此后便再无下文。对话框干净得有些刺眼,像被谁用橡皮擦过,连空气里都飘着点空落落的味道。
他烦躁地坐起身,床头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游移。脑海里总闪过一些画面:司徒秋然站在须书远旁边看乐谱,阳光落在她发顶,须书远低头跟她说着什么,她忽然笑起来,肩膀轻轻蹭到他的胳膊。
那一刻,他胸腔里像塞进了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发疼,连说话都带着没由来的火气,吓得唐瑞升手里的咖啡差点洒了。
“那天对她说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些?”钟渊低声,把手机扔到枕边。
翻身下床时,拖鞋在地板上拖出拖沓的声响,像在跟这寂静的夜较劲。
他套上件宽松的灰色连帽衫,拉链没拉到底,露出一点锁骨,踩着灰色的棉拖出了门。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还亮着暖白的灯,像黑夜里睁开的一只眼睛。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穿制服的店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扫码。
冷柜里的牛奶带着薄薄的白霜,钟渊拿了盒原味的,指尖触到盒身的凉意,才觉得心里那点灼烧感稍稍退了些。
付完钱走出店门,晚风卷着草木的气息扑过来。他拧开牛奶盒,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在胃里漾开一片清冽。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对面的梧桐树下,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只知道一想到司徒秋然和须书远站在一起的画面,心里就像被猫爪挠过,又痒又疼。
手里的牛奶盒被捏得微微变了形,白色的奶渍顺着指缝慢慢渗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夜风把牛奶盒上的凉意吹进领口时,钟渊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司徒秋然住的小区门口。
铁门没关严,露出条缝,里面的香樟树叶被风拂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他鬼使神差地推开那条缝,脚刚迈进去,就看见花坛边蹲着个白乎乎的影子。
是司徒秋然,穿着及膝的白色睡裙,裙摆被夜露浸得微微发皱,松松的双马尾垂在肩头,发梢还别着颗小小的珍珠发卡。
她手里捏着包猫粮,正歪着头看两只狸花猫抢食,月光落在她侧脸,把绒毛都染成了银白色。
一只猫叼着猫粮跑开时,尾巴扫过她的脚踝,她轻轻“呀”了一声,声音软得像棉花糖。
钟渊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手里的空牛奶盒有些烫手,脚步像被磁石吸着,一步一步朝她挪过去,帆布鞋踩在草坪上,惊起几只飞虫。
“喵——”狸花猫忽然炸了毛,弓着背冲他哈气。司徒秋然猛地回头,看清是他的瞬间,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
下一秒,一声短促的“嗷”从她喉咙里蹦出来,整个人像被按了开关似的,一屁股墩在草地上。
草叶上的露水立刻浸湿了她的睡裙下摆,沾着细碎的草屑。司徒秋然僵在原地,双马尾垂在胸前,发卡上的珍珠在月光下晃了晃,映得她脸颊红得快要滴血。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自己会以这个模样撞见钟渊——睡裙皱巴巴的,头发乱糟糟的,还像个傻子一样摔在地上。
“丢死人了……”她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要哭的鼻音。
两只狸花猫早吓得没了影,只有风还在吹,把香樟叶的气息送过来,混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钟渊站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时,鞋尖离她的拖鞋只有半尺远。
他看着她蜷成一团的样子,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兔子,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想笑又心疼的情绪。
他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落在她发上的月光:“摔疼了吗?”
司徒秋然还是没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耳朵尖红得发亮,连带着扎马尾的皮筋都像在发烫。
夜风吹过,她睡裙的衣角轻轻扫过他的手背,像一片羽毛落了下来。
钟渊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还凝着夜露的凉意。他原本想扶她起来,指腹刚要触到她的胳膊,司徒秋然却像被烫到似地猛地一缩。
“哎呀!”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草地上爬起来,睡裙下摆沾着的草叶簌簌往下掉。
她甚至没敢抬头看他,转身就往单元楼跑,白裙像只慌不择路的蝶,双马尾在身后甩得飞快。
跑到楼道口时,她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往前踉跄,双手在空中胡乱划了半圈才稳住。
那一下动静不小,钟渊下意识往前跨了半步,喉咙里的“小心”还没出口,她已经跌跌撞撞冲进了楼道。
厚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砰”地合上,震得头顶的声控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漫出来,又很快暗下去。
钟渊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维持着要拉她的姿势,指尖悬在空荡荡的空气里。
风卷着香樟叶掠过脚边,他低头看见草地上还留着她坐过的痕迹,几片碎草沾着露水,像她没来得及收拾得慌乱。
他皱了皱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空,又有点说不清的涩。
司徒秋然靠在门后,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她抬手摸了摸脸,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一直烧到耳根,连脖子都泛起了粉。
刚才摔在地上的狼狈,被他撞见时的惊慌,还有跑走时差点绊倒的蠢样……一幕幕在脑子里打转,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完了……”她捂着脸往楼梯跑,拖鞋在台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在替她数着心跳。
直到冲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她才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双手埋进发烫的脸颊里。
司徒秋然爬起来踮着脚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楼下的钟渊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的方向,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一直铺到花坛边。
他似乎在看那两只被吓跑的狸花猫,又好像只是在发呆,手里还捏着那个空了的牛奶盒,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摩挲着盒身。
夜风吹动他的连帽衫下摆,像一片灰色的云。司徒秋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刚才跑走的自己像个笨蛋,脸颊又开始发烫,连带着耳垂都烧了起来。
她赶紧把窗帘拉严,只留了条细缝,眼睛却忍不住一直盯着那条缝,直到楼下的身影动了动,慢慢朝小区门口走去。
第二天早上超市的冷气混着面包的甜香漫过来时,司徒秋然正踮着脚够货架最高层的柠檬味沐浴露。
指尖刚碰到那抹亮黄的瓶身,另一只有力的手也同时覆了上来。
她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塑料瓶的凉意。
抬头时,撞进钟渊带着点诧异的眼睛里——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额前的碎发被空调风吹得微微晃动。
空气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货架上的沐浴露还在散发着清冽的柠檬香,旁边货架的酸奶盒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司徒秋然看清是他的瞬间,昨晚摔在地上的狼狈、跑回家时发烫的脸颊,一股脑全涌了上来,耳朵尖“腾”地红了。
“你……”钟渊刚要开口,她已经像被惊飞的雀鸟,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帆布包的带子滑到胳膊肘,她也顾不上拉,转身就往收银台跑,帆布鞋在光洁的地板上踩出急促的声响,像在追赶自己漏跳的心跳。
经过冷藏柜时,她差点撞到推购物车的阿姨,嘴里含混地说了句“对不起”,身影已经闪到了收银台后。
钟渊站在原地,手还停留在那瓶沐浴露上,指尖沾着点冰凉的水汽。
他看着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超市玻璃门,马尾辫在晨光里划出慌张的弧度,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货架间的风还在吹,带着柠檬的清香。他拿起那瓶沐浴露,看了眼标签上的“青柠气泡”,又望向超市门口——阳光落在司徒秋然跑远的方向。
他皱眉不解,指尖在瓶身上轻轻敲了敲。
“我是鬼吗?怎么看见我就跑?”
中午书店里浮动着旧纸张和木质书架的气息,司徒秋然正踮脚够最上层的一本画册,指尖刚碰到书脊,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钟渊就站在斜对面的社科区,手里拿着本厚厚的精装书,侧脸埋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几乎是本能反应,司徒秋然猛地缩回手,转身就想往楼梯口钻。可还没迈出两步,手腕就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攥住了。
她惊得“呀”了一声,回头时,后背已经抵在了冰凉的书架上。
钟渊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她头顶的书架上,指尖还捏着半张露出的书签。
书架上的书被震得轻轻晃动,几缕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跑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书页翻动的轻响,像块石头投进静水里:“我有那么吓人?”
司徒秋然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耳朵都红透了。她低着头,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上,他的指腹带着点薄茧,温度烫得她想缩手。
“没、没有啊……”
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帆布包的带子。
钟渊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喉结轻轻动了动,撑在书架上的手微微收了收。
“那天……”
他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歉意:“我说话好像有点重了,抱歉。”
司徒秋然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讶,阳光恰好落在她瞳孔里。
她从没想过他会主动道歉,一时间忘了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钟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指尖在书架上轻轻敲了敲。
她这才回过神,慌忙低下头,飞快地点了点:“嗯……”声音细若游丝。
趁着他分神的瞬间,她像只灵活的小兔子,猛地从他撑着的胳膊底下钻了出去,帆布包带擦过他的手肘,带起一阵轻浅的风。
“我、我先走了!”
她丢下这句话,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书店。门口的风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像刚拆封的柠檬糖般的清香。
钟渊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走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本没看完的书。
书架上的阳光慢慢移动,在他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她刚才慌乱躲闪的眼神。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指尖在刚才她钻出去的空隙处碰了碰,仿佛还能触到她发间扬起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