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告诉我:“你还有三个月。”
我颤抖着推开门,却看见他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攥着一张相同的诊断书。
白纸黑字,墨迹未干。
雨还在下。
陈平数到第八滴雨水顺着冰冷窗玻璃蜿蜒而下时,诊室那扇沉重的铁门终于“咔哒”一声开了。门内透出的光亮像一道狭长的伤口,割开了走廊里粘稠的昏暗。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脚有些冰凉,仿佛那光不是光亮,而是某种冰冷而无形物质的实体。护士探出半个身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陈平,李医生请你进去。”
他站起身,皮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声音空洞,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里,又像是踩在心跳的鼓点上。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有些呛人,冷气开得十足,激得他裸露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李哲医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镜片后的目光锐利,正低头翻看着一叠厚厚的报告。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单调而固执,像某种倒计时的催促。
“坐。”李哲头也没抬,用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和这房间的温度一样,没什么起伏。
陈平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揪着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盯着医生额前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头发,仿佛能从那里看出自己命运的答案。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莫名的钝痛,牵扯着他所有的不安。
李哲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惨白的灯光,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他拿起最上面那张报告纸,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刺耳。陈平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纸上,仿佛那就是他的判决书。
“陈先生,”李哲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说明书,每一个字却都像冰锥扎进陈平的心脏,“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头顶那恼人的嗡嗡声似乎也消失了。陈平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丝空气也透不进去。他只能僵硬地坐着,像一个等待处决的囚徒。
李哲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审视。“情况……不乐观。”他顿了一下,指尖在报告单的某一行文字上轻轻点了点,“是晚期。恶性程度很高。”
诊室里只剩下死寂。陈平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干涩的摩擦声。
“根据现有的临床数据和你的具体状况,”李哲的声音毫无波澜地继续,像是在宣读一个早已写好的公式,“保守估计,生存期大概在三个月左右。”
“三个月……”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从李哲口中吐出,却如同两记闷雷,在陈平空荡荡的脑海里炸开,炸得他天旋地转,炸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炸得他险些哭出。轰隆声是幻觉,窗外分明只有沉默的夜雨,但此刻,他耳中唯有那惊雷般的宣判在反复回响。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企图用这点锐利的痛楚来刺破这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麻木。那感觉如同瞬间坠入冰窟,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死死盯着医生那两片开合着的、吐出死亡判决的嘴唇,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玩笑、一点犹豫,或者任何可以推翻这结论的破绽。然而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那目光冷静、专业,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剥离了情感的疏离,像在解剖台上观察一个标本。陈平感到一种灭顶的眩晕,世界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只剩下那张冰冷的办公桌和桌后那张宣判了他刑期的脸。
“三个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李医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李哲轻轻放下手中的报告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程式化的精准。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那双被镜片遮蔽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如同湖面被风吹皱的瞬间涟漪,快得让陈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霜:“目前没有更有效的治疗方案。我会给你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物,主要是提高生活质量。建议你……安排好后续的事务。”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平煞白的脸上,又补充了一句,“时间,尽可能过得有意义些吧。”这句话本该是安慰,却像一句冰冷的墓志铭。
陈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双腿软得不像自己的,每一次试图支撑身体都带来一阵虚弱的颤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打印纸。纸页的边缘冰冷地划过他的指尖。他不敢再看上面的字,仿佛那些黑色的墨迹会灼伤眼睛。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裤袋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三个月的倒计时也一并藏匿起来。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死亡宣判的白色空间。他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气一样渴望外面潮湿的夜风,哪怕那风里夹着冰冷的雨。
他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手指终于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意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依然充斥着绝望的味道——然后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的世界,走廊的灯光比诊室黯淡许多,像蒙着一层灰。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和雨水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陈平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却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诊室门口那条冰冷的、空荡荡的长椅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剥蚀的石像。是李哲医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诊室里……陈平的思维瞬间冻结,只剩下巨大的疑惑在轰鸣。他刚刚明明……明明还在里面和自己说话!
李哲医生低着头,肩膀微微垮塌,平日里挺直的脊背此刻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弯曲。他那身象征权威和洁净的白大褂,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口歪斜,失去了所有职业性的规整。最刺眼的,是他那双修长的、惯于书写处方的手,此刻正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一张纸。那张纸被他揉捏得不成样子,边缘被汗湿的手指捏得卷曲发皱。
仿佛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陈平的目光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聚焦在那张纸上。尽管纸被揉捏得厉害,但那顶端的医院标志性抬头、那熟悉的印刷体格式……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他太熟悉了!就在几分钟前,在他自己的口袋里,一张同样格式的纸,正冰冷地、沉默地宣判着他的死刑!
李哲似乎被开门的声音惊动,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垂在额前,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曾经锐利、冷静、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那里面盛满了陈平刚刚在自己眼中看到过的、此刻正在自己胸腔里疯狂撕咬的东西——一种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气的、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惊惧和绝望。那目光不再是医生的审视,而是一个濒死者对另一个濒死者的茫然确认。
两道目光在冰冷的空气中猝然相撞。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膨胀、冻结。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成透明的琥珀,将他们两人,连同那两张薄薄的纸,一同封存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里。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是李哲医生那只攥着诊断书的手,终于完全失去了力气,脱力地松开。那张被揉皱的纸,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枯叶,从他颤抖的指间飘落。它翻滚着,以一种慢得折磨人的姿态,最终落在两人之间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纸张摊开了一角。
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打在上面,清晰地映照出几行冰冷的印刷体文字。陈平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钉在那摊开的纸页上。报告类型、姓名、诊断结果……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诊断结果那一栏,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穿了他的视网膜,深深地烫进了他的脑海深处——那行字,和他口袋里那张纸上印着的,一字不差。
白纸黑字。墨迹未干。
窗外,雨还在下。细密、冰冷、永不停歇的雨丝,敲打着紧闭的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蚕在啃食着所剩无几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