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我拖着行李箱在南音高中迷了路。
>“同学,请问高一(3)班怎么走?”
>花坛边穿着深蓝工装的男生头也不抬:“别烦。”
>直到我踮脚偷看他手里复杂的电路板。
>“哇!维修工叔叔懂这个?”
>他冷笑起身,我才发现校服下藏着全市奥赛金奖徽章。
>教室门口,班主任热情介绍:“这是新同学李知知。”
>又指向角落:“那是年级第一赫帆。”
>全班哄笑中,那个刚被我当成修理工的男生抬眼:“维修工叔叔?”
>他指尖转着的螺丝刀寒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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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南城,暑气尚未真正退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稠的、属于夏末的燥热。蝉鸣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执着地贴在耳膜上,聒噪得让人心烦。阳光白得晃眼,从澄澈得有些过分的天空泼洒下来,砸在崭新的水泥路面和旁边光秃秃的小树苗上,蒸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气。
李知知拖着那个与她身形不太相称的巨大行李箱,轮子在滚烫的地面上摩擦,发出沉闷又单调的“咕噜——咕噜——”声,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喘息。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痒痒的,她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视线焦急地扫过眼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教学楼。米白色的墙体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窗户玻璃亮得晃人,把“高一(3)班”这几个字藏得严严实实。
“西区……西区……”她喃喃自语,手里那张被汗水濡湿了一角的校园示意图软塌塌的,上面的线条和标注此刻在她眼里糊成了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报到处的老师说得很清楚,西区,第三栋,二楼。可现在,她站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的楼宇之间,只觉得东南西北都长得一个样。行李箱的轮子又一次不听话地磕在路沿石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踉跄了一下,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新奇感,早被这迷路的窘迫和燥热蒸发得干干净净。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一个半圆形的小花坛。花坛里种着些蔫头耷脑的月季,红红黄黄的花瓣在酷暑下也失了颜色。花坛边缘的水泥台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南音高中统一的白色短袖校服。他背对着小路,微微佝偻着,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开。整个人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他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侧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他手里拿着一个……李知知眯起眼睛,那东西不大,巴掌大小,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还有几根细小的电线凌乱地搭着。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个小小的工具,正专注地在那些细密的点阵上拨弄着什么,动作稳定而精确,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沉浸感。
仿佛在无边的沙漠里看到了一株仙人掌,李知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立刻调转方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咕噜噜”地碾过路面,满怀希望地朝花坛边那人奔去。轮子滚过粗糙地面的噪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同学!同学!”她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因为急切和喘息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打扰一下,请问高一(3)班怎么走啊?”
花坛边的人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随即,他像是根本没听到,或者听到了也完全不在意,那只握着工具的手继续稳定地在那块布满点阵的小板子上移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知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热风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她额前汗湿的刘海黏在皮肤上。她不死心,往前又挪了小半步,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十二分的诚恳:“同学!麻烦你一下,我真的是新生,刚转来,找不到教室了……”
这次,回应她的终于不再是沉默。
一个极其冷淡,甚至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破燥热的空气,干脆利落地砸了过来:
“别烦。”
两个字,毫无起伏,毫无温度。像两颗冷硬的石子,直接堵住了李知知所有后续的话语。她张了张嘴,后面那句“谢谢”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股子说不清的委屈和尴尬瞬间涌了上来,脸颊在烈日下隐隐发烫。
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那双手上。那双手很干净,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白。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这双手正灵活地操纵着一把细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银白色导线,嵌入电路板上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焊点。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的美感。
她见过爸爸修理家里坏掉的收音机,里面也有这样的小板子,但似乎远没有眼前这块复杂。那些密集排列的小点,那些纵横交错的纤细线路,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金属光泽。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压过了刚才被呵斥的尴尬。他到底在修什么?一个学生的随身听?还是学校广播站的设备?
鬼使神差地,李知知踮起了脚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越过他低垂的肩头,去看清他手中那块神秘电路板的真面目。阳光勾勒着他低头的轮廓,细小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沿着冷峻的线条滴下,消失在深蓝色工装外套的领口。
“哇!”一声短促而充满惊讶的赞叹,不受控制地从她嘴里溜了出来。纯粹是被那精密的构造和那双灵巧的手所吸引。她甚至忘了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未经掩饰的好奇,脱口而出:
“维修工叔叔,你连这个都懂啊?”
“叔叔”两个字,清脆得如同两颗小石子,砸碎了花坛边凝固的空气。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花坛边的人,动作彻底停住了。
那双一直专注于电路板的手,稳稳地悬停在半空。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额前垂落的碎发随着抬头的动作向两边分开,露出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皮肤是冷调的白,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不带一丝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有些深,瞳仁是纯粹的墨黑,此刻正冷冷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朝李知知投射过来。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午后燥热的空气,直直钉在她身上。
李知知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行李箱的轮子磕在花坛边缘,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
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深蓝色的工装外套随着他的动作敞开得更大了些,里面那件熨帖的白色校服短袖清晰地显露出来。阳光落在他胸前,一枚小小的、却异常耀眼的徽章,正别在校服胸口的口袋上方。暗金色的底,线条锐利地勾勒出象征智慧的符号,旁边一行小字即便隔着几步远,也清晰可辨——“南城市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 金奖”。
那冰冷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两秒,像手术刀一样刮过。然后,薄唇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个极度讽刺的弧度。
李知知的脸,“腾”地一下,像被泼了整瓶红墨水,瞬间红到了耳根。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在皮肤下灼烧。巨大的尴尬和窘迫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视线慌乱地扫过地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上课预备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骤然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尖锐的电子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反复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定身咒语。花坛边的男生——不,是戴着奥赛金奖徽章的学霸——最后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冷意没有丝毫消退。他不再言语,利落地将手中那块复杂的电路板和工具塞进脚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工具包里,拉上拉链。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然后,他拎起工具包,绕过僵立如化石的李知知,迈开长腿,径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外套下摆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李知知像被抽掉了骨头,在原地又呆立了几秒,直到那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门口,才猛地回过神。铃声还在响,一声比一声急。她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也顾不上脸上的滚烫和心里的兵荒马乱,手忙脚乱地重新抓住行李箱的拉杆,慌不择路地朝着刚才那人消失的楼门方向冲去。轮子“咕噜噜”地疯狂滚动,像是在为她擂鼓助威,又像是在嘲笑她刚才那愚蠢透顶的“维修工叔叔”。
***
高一(3)班的教室门虚掩着。李知知气喘吁吁地拖着行李箱跑到门口,里面嗡嗡的说话声清晰可闻,预备铃刚停,正式上课铃还未响起,正是最嘈杂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脸上未退的红晕,轻轻敲了敲门。
门被拉开,班主任张老师那张和善的圆脸出现在门后。看到是她,张老师立刻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侧身把她让了进去,顺手接过了她那个碍事的大行李箱,推到讲台旁边。
“同学们,安静一下!”张老师拍了拍手,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几十道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的李知知身上。她站在讲台旁,沐浴在那些目光下,刚刚消退一些的尴尬又有点冒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校服裙摆的边角。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张老师的声音洪亮又亲切,“李知知同学,刚从北城转学过来,以后就是我们高一(3)班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大家掌声欢迎!”
稀稀拉拉但还算友善的掌声响了起来。李知知赶紧微微鞠躬,挤出一点笑容:“大家好,我叫李知知,以后请多多关照。”声音不大,但还算清晰。
张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似乎在为新同学寻找一个合适的座位。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
“知知同学,你就先坐……”张老师的手指向了那个方向。
李知知的目光也跟着望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靠窗最后一排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外套的身影,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他微微侧着头,视线投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只留下一个线条冷峭的侧脸轮廓。深蓝色的外套在一众蓝白校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拒人千里的气场。正是花坛边那个被她错认为维修工的人!
张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也传遍了整个安静下来的教室:
“……嗯,就坐那里吧。赫帆同学旁边正好空着。”
张老师的手指向那个角落:“喏,就是赫帆同学,我们年级的第一名,也是我们班的骄傲,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多向他请教准没错。”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赫帆?”李知知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个名字像块巨石砸进脑海。开学前她妈妈拿着学校资料反复念叨的“重点班”、“顶尖师资”、“竞争激烈”,其中就夹杂着一个频率很高的名字——“赫帆”,传说中的学神级人物,南音高中重点培养的苗子……竟然是他?那个被她当成修理工还喊了“叔叔”的人?
教室里奇异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不知是哪个角落先憋不住,“噗嗤”一声漏了气般的轻笑响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
随即,这笑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蔓延开来。先是几个压抑的低笑,然后是一片哄堂大笑。男生们拍着桌子,女生们捂着嘴,前仰后合,整个教室瞬间被一种快活的、心照不宣的气氛所笼罩。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友善的,此刻全都染上了浓烈的促狭和看热闹的兴奋,齐刷刷地在门口涨红了脸的李知知和角落那个深蓝色身影之间来回扫射。
李知知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又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恨不得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掉。
就在这片哄笑声达到顶点,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时候——
坐在角落里的赫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他的动作带起一点微风,额前垂落的碎发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张冷白的脸完全转了过来,正对着讲台的方向,也正对着被钉在尴尬原地的李知知。
教室里的大笑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赫帆的目光,如同精准制导的冰箭,越过讲台旁碍事的行李箱,越过中间几排看热闹的同学,稳稳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李知知那张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脸庞上。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墨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冻人的寒潭。薄唇微微开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但在陡然寂静下来的教室里,却如同冰珠子砸落在水泥地上,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维修工……叔叔?”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冰冷的玩味。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只骨节分明、异常好看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搁在桌面上。两根修长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件小小的金属物件。
那东西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跳跃,折射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每一次转动,都闪烁出一道冰冷刺目的金属寒光。
——赫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十字螺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