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老陆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被抽掉了地基的铁塔,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双手抱头,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粗硬的短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瞬间粉碎了所有希望和精气神的绝望颤抖。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老陈压抑不住的啜泣。
薛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绝望。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张宣告宏发订单死刑的文件纸,纸张冰冷,红印刺眼。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他走到窗边,隔着布满油污的玻璃,看向对面马路那辆闪烁着红蓝光芒的执法车,灯光冰冷而规律地旋转,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像两簇幽暗的鬼火在燃烧。
窗外车间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但这声音听在耳中,此刻却像是一曲提前奏响的、为这座即将倾覆的堡垒所唱的挽歌。
他没有再看颓然失魂的老陆,也没有理会啜泣的老陈。他转身,动作机械却异常坚定,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沉重的、油漆斑驳的铁皮文件柜前。
蹲下身,从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同样陈旧、带着岁月磨痕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捆扎着,绳结是他自己特有的、复杂而牢固的打法。
他解开绳结,从里面拿出一本同样磨损严重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不是账目,而是密密麻麻、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字体记录的各种数据、公式、草图、工艺分析,还有市场调研。
最新的几页上,潦草地画着几种精密轴承的结构图,旁边标注着细小的参数和“进口替代”、“精度缺口”、“成本优势”等字眼。这是他在无数个深夜,在车间机器停转的间隙,在别人鼾声四起时,用那支父亲留下的老钢笔,一笔一划勾勒出的东西。
一个被宏发订单光芒暂时掩盖、却始终在他心底燃烧的火种。
他拿着笔记本,走到老陆面前。老陆依旧抱着头,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仿佛对外界失去了所有感知。
薛柏把笔记本“啪”地一声,拍在老陆面前的办公桌上,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震得老陆猛地抬起头。
“哭丧着脸,有用?”薛柏的声音冰冷,像淬火的刀锋,劈开办公室凝滞的绝望空气。他指着笔记本上那些草图和数据,眼神锐利得能刺穿钢铁:“宏发死了,依附的路断了,是好事。”
老陆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笔记本上那些天书般的符号,脸上写满了“你疯了?”的难以置信。
“看看这个。”薛柏的手指重重戳在“进口替代”几个字上,“宏发用的高端轴承,全是进口货,价格高,供货慢,我们自己做,精度要求就在这里。”
他又指向旁边标注的精度参数,“车、磨、热处理,工艺路线我都推演过,成本能压到进口价的六成,市场就在这里,等着人去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和疯狂燃烧的炽热:
“老陆,与其等着被‘规范’掉,被饿死,不如我们自己干,用我们俩这四年攒下的老本,赌一把,就赌这个。”
他猛地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沉甸甸的、刷着绿漆的老式小保险箱。他掏出钥匙——那把钥匙他一直贴身藏着——插进锁孔,用力拧开。
“咔哒。”
箱门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左边,是用厚厚油纸仔细包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捆百元大钞,散发着油墨和新纸特有的气息。右边,是几本深蓝色的银行存折,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薛柏没有犹豫,一把将那些油纸包裹的现金全部抓了出来,又拿起那几本存折,一起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就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旁边。
钞票沉甸甸的质感,存折封面上冰冷的烫金字,与笔记本上狂野的草图,形成了最原始、最震撼的冲击。
“这是我们俩这四年,一滴汗摔八瓣挣出来的。”薛柏盯着老陆的眼睛,那眼神像狼,像鹰,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也是我们俩现在唯一的家当,全押上,就在这个轴承上,敢不敢?”
办公室死寂。
窗外的红蓝光芒依旧冰冷地旋转着,车间机器的轰鸣似乎也遥远了。
老陆死死盯着桌上那堆代表着他们全部身家性命的现金和存折,又看看笔记本上那些狂野的草图,再看看薛柏那双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
他脸上的绝望、颓丧、难以置信,如同被狂风吹散的乌云,一点点褪去。一种更原始、更滚烫的东西,从他眼底深处,如同休眠火山被重新点燃,缓缓升腾而起。
那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凶性,是赌徒看到最后筹码时的疯狂,是草莽枭雄骨子里永不磨灭的、对命运发起冲锋的狠劲。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抬起,没有去抓钱,而是重重地、狠狠地拍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发出“啪”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操他的!”老陆的咆哮如同受伤猛虎的怒吼,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甚至盖过了窗外执法车的警笛声。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凶光毕露,却不再是绝望的凶光,而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疯狂战意。
“干了!”他吼声如雷,唾沫星子喷在笔记本上,“不就是赌命吗,老子当年拎着扳手闯码头的时候,命就是别在裤腰带上的,柏子,你指方向,老子给你搬山开路,咱哥俩,就赌这一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