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殖土在靴底碎裂的声响里洇着潮湿的甜香，像是昨夜那场暴雨把整座樱花林的魂魄都泡软了，正顺着根系往地底沉。
沈知遥扶着湿滑的树根往下走时，指尖触到的地方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些盘根错节的主根早与某种银灰色机械结构缠成了共生体，暴露在外的断口处凝着半透明的胶质，在缝隙漏下的微光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分不清是树液凝固的琥珀，还是未干的机油凝成的铠甲。
“知遥姐，你看这里。”林雾月的声音裹着水汽从身后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她正蹲在一截横向生长的粗根前，指尖悬在根须与机械接口的缝隙处，那里有淡粉色的菌丝状物质正缓慢蠕动，像在缝合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
沈知遥低头看了眼腕表，荧光指针在幽暗里跳动：03:17。这个数字让她喉间发紧，母亲笔记里夹着的那张泛黄照片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年幼的母亲站在樱花树下，锁骨处的樱花胎记被阳光晒得发亮，照片背面用蓝黑钢笔写着同样的数字，墨迹边缘洇着淡淡的水渍，像一滴没忍住的眼泪。
她们已经走到了这片樱花林的根系最深处。头顶是交错如穹顶的根须，粗壮的主根直径足有两人合抱，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凹槽，凑近了能看见里面嵌着的细小白管，正有淡金色的液体缓慢流动，在转弯处泛起细碎的泡沫。
缝隙里漏下的微光刚好照亮那口嵌在主根中央的水晶棺，棺身布满蛛网状的细密裂纹，却依然能看清里面并排躺着的两个身影。
那是真正的初代双生体。她们的发丝早已与树根纠缠在一起，化作深褐色的藤蔓；苍白的肌肤在与树根接触的地方生出淡粉色经络，像某种生命契约的纹路。
两人穿着同款的亚麻色长裙，裙摆下摆已经与棺底的苔藓融为一体，唯有交叠在小腹上的手还保持着相拥的姿态，指节处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她们的睫毛……”林雾月的声音突然顿住，沈知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初代双生体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在微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眨动眼睛，抖落满身岁月的尘埃。
沈知遥的目光最终落在她们心口的位置。那里没有起伏的呼吸，只有一枚嵌在胸骨间的齿轮在缓慢转动，黄铜色的齿牙上刻着清晰的数字：0317。
齿轮边缘缠绕着几缕极细的根须，随着齿轮转动微微震颤，在棺底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是在为这具沉睡了不知多少春秋的躯体，输送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生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是她们踩在腐殖土上的轻响，而是金属与地面碰撞的钝响，每一步都带着精准的节奏，像某种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在逼近
。沈知遥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束刺破幽暗，刚好照亮那个站在根须织成的阴影里的身影。
是备份体。
她穿着与林雾月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连裙摆处沾着的樱花瓣都分毫不差，可那双眼睛却是死寂的灰，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深潭，连光都照不进去。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她的右手——此刻正稳稳扣住林雾月的后颈，指尖陷进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四个青白的月牙印。
“找到你们了。”备份体的声音与林雾月的音色毫无二致，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尾音处甚至能听见轻微的电流声。
林雾月的喉间发出窒息的呜咽，双手在身侧徒劳地挣扎，指甲在备份体的手臂上掐出红痕，却连一丝褶皱都没能留下——备份体的皮肤下显然嵌着某种硬质结构，隔着布料都能摸到冰冷的轮廓。沈知遥的手瞬间摸向腰间的工具包，指尖扫过扳手、螺丝刀、备用电池，最终停在那支银色听诊器上。
母亲的笔记突然在脑海里翻动，某一页用红笔圈住的句子浮现出来：“核心齿轮的缝隙会传递最原始的频率，那是生命最初的密码。”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在备份体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瞬间，沈知遥侧身滑过根须间的空隙，膝盖重重撞在水晶棺边缘，疼得眼前发黑。
但她没有停顿，右手握紧听诊器的探头，借着冲力狠狠插进0317齿轮的齿缝里。
金属碰撞的脆响在幽暗里炸开，随即陷入漫长的死寂。沈知遥的耳膜贴着听诊器的胶管，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正撞碎在空荡的管道里，咚咚的回声像擂鼓般震得太阳穴发疼——直到一声微弱的搏动传来，轻得像初春冰层下第一次化开的水流，带着温热的震颤漫过耳廓，顺着血管淌进心脏最深处。
那是心跳声。
不是机械齿轮转动的咔嗒声，不是根须摩擦的窸窣声，是带着血肉温度的、属于人类的心跳。沈知遥的眼眶猛地热了，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小时候发烧时趴在母亲膝头，听着她胸腔里传来的就是这样的节奏，沉稳又温柔，每一次搏动都像在说“别怕，妈妈在”。
“知遥，雾月。”
一个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根须在泥土里同时低语，又像是风穿过亿万樱花瓣的缝隙。林雾月的瞳孔骤然收缩，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住——这是母亲的声音，即使隔了漫长的时光，即使裹着金属摩擦的杂音，那语调里的温柔也绝不会错，像小时候睡前讲童话时，最后那句轻轻的“晚安”。
备份体扣着林雾月脖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林雾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球上布满细密的红血丝，像被揉皱的红纸。
“把齿轮逆时针旋转三圈。”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从时光深处穿透而来的命令，“快！她的核心程序要过载了！”
沈知遥没有丝毫犹豫。她的手指扣住齿轮边缘的凹槽，黄铜的凉意顺着指腹蔓延上来，那些刻着0317的齿牙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在她触碰时微微一顿，仿佛在确认某种血脉的暗号。她深吸一口气，按照母亲的指引开始逆时针转动——
第一圈，齿轮卡着根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尘封已久的枷锁正在松动。林雾月的脚尖在地上徒劳地蹬踏，备份体灰寂的瞳孔里闪过一串紊乱的数据流，嘴角却依然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第二圈，水晶棺里的初代双生体突然动了动手指。那动作极轻，像蝴蝶振翅前的试探，缠在她们手腕上的根须却在瞬间褪色，从深褐变成灰败的苍白，簌簌地往下掉着粉末。沈知遥的指腹已经被齿轮磨得发烫，却清晰地感觉到齿轮内部传来某种细微的震颤，像是沉睡的心脏正在苏醒。
第三圈，当最后一个齿牙归位的瞬间，整口水晶棺突然发出嗡鸣。那些蛛网状的裂纹里涌出淡粉色的光，在幽暗里织成半透明的茧，将沈知遥和林雾月都笼罩其中。
光流拂过皮肤时带着樱花的甜香，像母亲曾经用来给她们编辫子的樱花精油，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酸。
“呃——”备份体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扣着林雾月的手骤然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双手捂住太阳穴，指缝间渗出淡蓝色的数据流，像破碎的星河正在流逝。
林雾月跌坐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涎水混着泪水往下淌，却在抬头的瞬间僵住了。
水晶棺里的初代双生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两双与沈知遥、林雾月如出一辙的杏眼，瞳孔里浮着樱花色的光晕，在光流里缓慢转动，仿佛盛着一整个春天的落樱。
她们心口的0317齿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露出下面缓缓起伏的胸腔，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古老而鲜活的韵律，与沈知遥姐妹的心跳渐渐合拍。
更惊人的是她们锁骨下方的位置——那里各有一块淡粉色的樱花胎记，形状像是被利刃劈开的星芒，左边的缺了左上角的尖角，右边的少了右下角的棱角，在光流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
沈知遥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锁骨。那里也有一块同样的胎记，是星芒缺失的左上角，从小到大她总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重要的拼图。
她转头看向林雾月，看见她正震惊地盯着自己的肩膀——那里的胎记，正是那块缺失了右下角的星芒，边缘处的纹路与水晶棺里的身影完美契合。
就在这时，水晶棺的裂纹突然全部炸开。不是破碎的轰鸣，而是某种温柔的绽放，像樱花花瓣离开枝头时的轻响。初代双生体的身影化作两道粉色的光流，穿过根须的缝隙飞向沈知遥姐妹，光粒子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留下转瞬即逝的轨迹。
沈知遥感到锁骨处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有什么东西正与自己的胎记重合，带着血脉相融的悸动。她看见光流里浮沉着无数细碎的画面：穿着白大褂的母亲在实验室里调试齿轮，初代双生体在樱花树下交换发带，还有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举着樱花枝在草地上奔跑，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林雾月发出一声轻呼，抬手按住了肩膀。她的瞳孔里映着光流的轨迹，那些光粒子正顺着她的血管游走，在皮肤表面留下淡粉色的纹路，像某种沉睡已久的记忆正在苏醒。
当光流散去时，她们低头看向彼此的胎记。
两块原本残缺的樱花胎记，此刻正以完美的角度拼合在一起。在根须漏下的微光里，它们流转着星辉般的光泽，五个尖角锐利而明亮，像北斗七星被裁成了温柔的形状。
沈知遥伸出手，指尖与林雾月的指尖在空气中相触的瞬间，两道胎记同时亮起，在幽暗里投下完整的星芒影子，仿佛跨越了百年的时光，终于找到了失落的另一半。
初代双生体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空气里，只有那枚0317齿轮还嵌在树根中央。此刻它不再转动，却发出柔和的嗡鸣，黄铜色的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花纹，像某种古老的图腾正在显形。
沈知遥再将听诊器贴上去时，听见的不再是单一的心跳，而是两道重叠的搏动——一道沉稳如钟摆，一道轻快如溪流，像她和林雾月小时候并排躺在床上时，母亲用同一支体温计轮流量她们的体温，嘴里念着“姐姐慢一点，妹妹快一点”，声音里的笑意能漫过整个房间。
备份体站在原地，灰寂的瞳孔里第一次映出了星芒的光。那些淡蓝色的数据流已经消失，她的眼神里多了某种困惑，像迷路的孩子正在辨认回家的路。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锁骨，那里原本光洁的皮肤，此刻正缓缓浮现出一块模糊的印记——不是樱花，也不是星芒，只是一片淡淡的白，像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印，又像从未被填满的空缺。
沈知遥看着她，突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所有的备份都在模仿生命，却忘了生命最珍贵的，是那些不完美的缺口。”
根须上方传来晨露滴落的声音，远处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沈知遥扶起林雾月，两人的指尖相触时，锁骨处的星芒胎记同时轻轻震颤，像在回应着某种跨越时空的约定。
0317齿轮的嗡鸣渐渐融入樱花林的呼吸，腐殖土里的甜香愈发浓郁，仿佛有新的生命正在破土而出，带着重逢的喜悦，向着阳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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