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他们怕的不是闹,是安静
那个极不起眼的细节,并非来自某个用户,而是藏在一片鼎沸声援的夹缝中,一条被算法冲刷到几乎看不见的、来自某地方教育公众号的推送链接。
标题平平无奇——《我市启动2024年度“阳光护航”心理健康教育先进个人评选活动》。
苏小满的指尖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网页加载缓慢,像一只迟钝的巨兽在深呼吸。
当候选人名单和事迹简介弹出的那一刻,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候选人:林潇潇(明华中学实习心理教师)。
推荐事迹:在近期由“心灵灯塔”引发的社会舆论风波中,该同志以专业素养和极大耐心,成功引导曾深受“心灵灯塔”PUA系统影响的核心当事人S00(化名)走出心理阴霾,并主动投身于揭露不良机构的“寻星行动”中,体现了新时代青年教师的责任与担当。
其引导过程,堪称“问题学生”心理干预与价值重塑的典范……
典范。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小满的瞳孔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摘桃子了,这是釜底抽薪,是赤裸裸的“招安”。
他们要把林潇潇的觉醒,包装成体制内自我修正的成功案例;把“我是S00”这场轰轰烈烈的反抗,扭曲成一场在“正确引导”下完成的、可控的“拨乱反正”。
林潇潇不再是投名状,而是他们立起来的功德碑。
这一招,比封杀、打压、污名化,要毒辣一百倍。
“这帮老狐狸,太会玩了!”阿杰气得一拳砸在桌上,“他们这是想把潇潇姐架在火上烤,把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收编成他们的政绩啊!”
“我立刻联系媒体,曝光这个评选的黑幕!把张博文的录音原文件全放出去!”李然学长已经摸出了手机,眼神里满是煞气。
“不行。”顾昭一把按住他的手,眼神冷得像冰,“现在放出去,只会变成林潇潇和导师的私人恩怨,公众的注意力会被立刻转移。他们要的就是我们自乱阵脚,跟他们打一场口水仗。”他转向苏小满,提出更理性的方案:“我让王律师准备材料,向教育局申请本次评选的流程、标准、推荐人信息公开。用程序正义去拖延和施压。”
会议室里,烟尘四起。
强硬曝光,还是程序博弈?
团队的意见第一次出现了严重分歧。
所有人都看向苏小满,等她做出最终裁决。
苏小满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无论是硬刚还是打官司,我们都落入了他们的节奏。”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愣住的话。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闹,不是我们吵。他们怕的,是安静。”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重重地写下三个字——“静音周”。
“从现在开始,未来七天,”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寻星行动’所有官方渠道,暂停更新。投稿通道,暂时关闭。所有社交媒体账号,包括我的、顾昭的、知遥的,以及所有我们能影响的‘S编号’盟友,每天只做一件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发布一张纯黑色的图片,配文只有四个字:我们在听。”
这堪称神仙操作的计划一出,整个团队都傻了。
“不更新?小满姐你疯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抢到的热度,这不等于拱手让人吗?”阿杰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恰恰相反,”苏小满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场大戏,搭好了舞台,买通了评委,甚至连‘最佳女主角’的奖杯都准备好了。结果呢?观众集体退场了。你说,最尴尬的是谁?”
她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他们想定义‘正常’,我们就把‘正常’的解释权彻底抽走。他们想听我们哭,听我们闹,听我们愤怒地指控……我们偏不。我们安静下来,让全世界去听一听,当受害者沉默时,那份寂静,到底有多么震耳欲聋。”
“静音周”行动的第一天,互联网炸了。
寻星行动怎么了##小满的校园日常被封号# 两个话题迅速攀上热搜。
无数翘首以盼的网友点开“小满的校园日常”主页,看到的不是新的证据,不是激昂的檄文,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纯黑,和那句没头没尾的“我们在听”。
“我靠,这是被盗号了还是服务器崩了?”
“技术故障吧?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说停就停?”
“不对劲,你们去看,那些ID带‘S’的账号,全都换上了黑头像,发了同样的内容!这绝对是一场有组织的行动!”
起初,公众以为这是某种行为艺术。
但当第二天、第三天,那片黑色依然如期而至时,一种莫名的恐慌开始蔓延。
最先感到焦虑的,是那些鼓起勇气准备投稿的“星星”和他们的家人。
一个母亲在苏小满的私信里焦急地留言:“小满老师,我女儿昨天终于肯跟我聊她中学时被孤立的事了,她说想把自己的故事画下来投给你们……可现在投稿页面怎么打不开了?你们还在吗?”
陈知遥则用自己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呼应着这场静默。
她打印了上千张空白的卡片,在南师附中和几所重点中学的校门口,像发传单一样递给路过的学生。
卡片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导向投稿后台备份服务器的二维码,和一行比蚂蚁还小的小字:“你想说什么?我们还在。”
沉默到了第四天,开始显现出惊人的反噬力。
明华中学新设立的心理咨询室,一天之内收到了三封匿名手写信。
一个高二的男生在信里写道:“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每次我说难受,他们都说我矫情,说我想太多。‘寻星行动’让我觉得有人在听。求求你们,让它回来吧。”
两个曾经深度参与“心灵灯塔”打压行动的教育系统官员,他们的家属通过辗转的关系,私下联系到苏小满的律师,焦灼地询问:“我儿子最近天天做噩梦,嘴里念叨着‘S19’,那个编号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出事了?你们的展览为什么停了?”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林潇潇,则在实习总结会上,面对着一众等着看她“感恩戴德”的校领导,平静地提交了她的实习报告。
在最后的总结发言环节,她没有提那个“先进个人”评选,只是看着台下的导师张博文,缓缓说道:
“我过去以为,心理工作的目标是维稳,是让哭的人不哭,闹的人不闹。但现在我认为,真正的稳定,不是让所有人噤声,而是创造一个说了真话也不会被惩罚的环境。如果我们的工作只是为了抚平‘不该有’的情绪,那我们和‘心灵灯塔’又有什么区别?”
满室皆惊。
第七日,凌晨五点。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片笼罩了互联网整整一周的黑色,终于褪去。
苏小满的直播间,重新开启。
镜头里,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煽情的音乐。
苏小满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展览车的中央,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整齐地摆放着三百多封还未拆封的投稿信件和包裹——那是“静音周”期间,通过陈知遥的二维码和各个线下联络点,悄悄汇集而来的心声。
直播间的在线人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破了千万大关。
弹幕如瀑布般刷过,无数的“你终于回来了”和“我们都在”,几乎让画面卡顿。
苏小满看着镜头,眼眶微微泛红,她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封信,轻声开口。
“我们不是消失了。”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
“我们只是想让这个世界,暂时安静下来,听一听。”
她举起那封信,对着镜头。
“听一听,沉默,到底有多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第一缕晨光穿透展览车的窗帘,精准地投射在墙壁那面巨大的星空灯上。
不知是谁的操作,那片星空中,代表着“S19”的那个编号,被一束柔和的光,轻轻点亮了。
紧接着,车内的音响自动开启,一段清澈的、带着稚气哼唱声的《一闪一闪亮晶晶》,缓缓流淌出来。
那是属于S19的声音。
与此同时,市教育局某间通宵亮灯的办公室里,一台电脑正死死地锁定着这个直播间。
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上苏小满那张平静的脸,鼠标的指针,在“举报该直播间”的红色按钮上,悬停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点下去。
直播间的人数还在攀升,弹幕的狂潮几乎要将服务器冲垮。
一个小时后,随着S19的故事被完整地讲述完毕,这场名为“聆听沉默”的特别直播,缓缓落下了帷幕。
屏幕暗了下去,在线人数的计数器,也从千万级的高峰,慢慢回落,直至归零。
但展览车内,苏小满却没有动。
她没有关闭直播软件,更没有关掉那颗正对着她的、已经停止推流的摄像头。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