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医院三楼的走廊比苏晚想象中要亮。
消毒水味道混着角落里垃圾桶的酸腐气息,直冲鼻子。她扶着墙站稳,眩晕感翻江倒海似的涌上来。早上五点多就爬起来赶高铁,胃里空空的,只在候车室喝了半杯冷豆浆。
手指抠进墙皮,摸到粗糙的颗粒感。指缝里还卡着点蓝色的纤维,是高铁座椅套上蹭下来的。她盯着那块污渍看了几秒,心里跟堵了团湿棉花似的,又沉又闷。
保温桶的提手硌得掌心生疼。里面是凌晨四点起来熬的中药,专门托以前认识的老中医开的方子,说是补气血最好。药味儿透过保温层钻出来,混着医院的味儿,说不出的怪异。
视线顺着病房门牌号一个个扫过去。301,302...心脏在肋骨下面跳得越来越凶,震得她头晕。快到307的时候,她突然不敢往前走了。
窗户很大,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上画出亮晃晃的一条带子。护士推着治疗车从光带里走过去,白色大褂下摆飘起来,身影模模糊糊的,像水里的倒影。
苏晚往307门口挪了两步,脚沉得像绑了石头。门虚掩着,留了道缝。她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是个女孩的声音,挺甜的,带着点撒娇的调调。
"墨哥,你这个苹果削得也太丑了吧。"
苏晚的呼吸一下子停了。
这个声音...她把保温桶往身后藏了藏,身体贴在墙上,慢慢把头往门缝那边偏。心脏撞得胸腔咚咚响,震得她胸口那道疤都开始发疼。
病房里靠窗摆着张椅子,林墨坐在那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肩膀宽了点,比朋友圈照片里看着瘦,但气色挺好,脸颊红红的。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垂下来,没断。
苏晚盯着他的侧脸。鼻梁还是那么挺,睫毛又黑又密,阳光下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他的手指动着,无名指上那道疤特别清楚——大学那会儿帮她修书架,被钉子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还笑着说这样就跟她有同款疤了。
那时候她总笑他手笨,削个苹果能削出一堆坑。现在看来,好像比以前强点儿了。
"嫌丑就别吃。"林墨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带着点笑意。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伸手从他手里抢过苹果,直接咬了一大口:"谁说嫌丑了,墨哥削的都好吃。"
苏晚这才看见那个女孩。坐在林墨旁边的椅子上,身体歪着靠在他胳膊上。奶茶色的长头发,发尾烫成小卷卷,穿着件粉色的连衣裙。就是朋友圈照片里那个女生,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小坑。
胃里一阵翻腾,苏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保温桶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病房里的笑声突然停了。
苏晚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屏住呼吸,往墙后面缩了缩。心脏跳得太快,震得她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过了几秒,里面没动静。她悄悄把眼睛凑回门缝。
女孩正往门口看,眉头皱着:"刚才是不是有声音?"
林墨也抬头了,目光扫过来。苏晚赶紧把头缩回来,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墙是凉的,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没人吧,估计护士路过。"林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女孩低下头,又咬了口苹果,含含糊糊地说:"墨哥,你削苹果技术比以前好多了嘛。以前是不是经常给前女友削啊?"
苏晚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
里面安静了几秒,然后她听到林墨轻轻笑了一声。那个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早忘了那个嫌我病弱跑掉的女人。"
轰的一下,苏晚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什么东西碎掉了,噼里啪啦的,震得她太阳穴突突跳。血液好像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都退下去,冻得她手脚冰凉。
胸口那道疤突然开始疼,不是平时那种钝钝的疼,是一跳一跳的,像有人拿针扎她。她捂住那里,指腹能感觉到皮肤下面那个狰狞的突起。
为了这个"嫌他病弱跑掉的女人"的标签,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眼睛都没闭。麻醉针扎进去的时候,她还在想,等他好了,要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
"真的忘啦?"女孩的声音带着点试探,"听说她后来...就再也没联系过你?你心里会不会还想着她啊?"
苏晚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回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差点叫出声,但她不敢动。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躲在门后等爸妈发落那样,既害怕又抱着一丝说不清的希望。
"想她干嘛?"林墨的声音听起来挺轻松的,还有点不耐烦,"现在有你就够了。说实话,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些事...不过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苏晚能想象出他现在的表情,肯定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看着窗外,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要不是那场手术,我可能..."
可能什么?苏晚的心脏揪紧了。
可能还躺在床上?可能早就不在了?还是可能...会一直记得她?
保温桶在手里晃了一下,里面的中药汤洒出来一点,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一激灵。她猛地攥紧把手,指节都发白了。药汤在里面晃得更厉害了,滋滋响,像她现在乱七八糟的心。
"那场手术真是救了你一命呢。"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医生说供体心脏跟你匹配度特别高,简直是奇迹。墨哥,你说那个捐献者...是不是老天爷派来救你的啊?"
捐献者。
这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苏晚心上。她差点站不住,顺着墙往下滑了滑。
是啊,那个捐献者。那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自愿安乐死"的捐献者。那个让医生对外宣布"因并发症去世"的捐献者。那个现在就站在门外,听着他跟新欢聊天的捐献者。
她的嘴角突然往上翘了翘,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热乎乎的,砸在手背上,跟刚才溅到的中药汤混在一起。
"也许吧。"林墨的声音有点含糊,"有时候觉得...这颗心不太像自己的。"
苏晚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怎么会不像自己的呢?它在她胸腔里跳了二十多年,陪着她笑,陪着她哭,陪着她偷偷在被子里想他。它听惯了她的声音,闻惯了她身上的味道,怎么会不像她的呢?
"怪怪的感觉吗?"女孩追问。
苏晚站在门后,捂着嘴,使劲憋着别哭出声。耳朵却像长了钩子,把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勾进来。
林墨嗯了一声:"最近总觉得怪怪的...有时候会突然跳得很快,还有时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晚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里的保温桶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深褐色的中药汤洒了一地,热气腾腾地冒起来,散发出浓浓的苦味。一只没削皮的梨从桶里滚出来,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停在病房门口。
苏晚的脑子一片空白。
病房里的声音一下子全停了。
几秒钟后,林墨的声音响起来,离门口很近,好像就站在门后面:"谁在外面?"
苏晚吓得魂都飞了。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就跑,高跟鞋踩在洒出来的药汤上,差点滑倒。走廊尽头就是安全通道,绿色的牌子在灯光下特别刺眼。
她跑过去,拉开沉重的防火门,闪身进去。刚想关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病房门被拉开的声音。
"哎?地上这是什么啊?"女孩的声音带着惊讶。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抓住门把,想把门关上,但右手的力气完全使不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门都在晃。
就在门缝快要关上的时候,她看见林墨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那双熟悉的灰色拖鞋,是她以前给他买的。头发稍微长了点,额前有几缕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正低头看着地上的药汤和那个梨,眉头紧紧地皱着。
苏晚猛地用力,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她靠着门滑坐在地上,背上传来铁皮冰凉的触感。安全通道里很暗,只有头顶的应急灯闪着红光,滋滋作响。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胸口那道疤跳得越来越厉害,疼得她蜷缩起身子,把脸埋在膝盖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林墨的声音,很低,有点模糊,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飘进她耳朵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心脏疼..."
心脏疼...
苏晚的哭声一下子停住了。
她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红光亮斑。胸口的跳动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
不对...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胸口那道疤痕上。
指腹下传来细微的震动,频率很慢,跟她自己的呼吸完全不同步。这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是因为,三年前那个冬天,她晚上睡不着,趴在林墨胸口听他心跳的时候,就是这个节奏。
咚...咚...咚...
低沉而有力,像擂鼓一样。
苏晚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怎么会...
她能感觉到那道疤痕下面的悸动,不像是她自己的心跳。它跳得很慢,但很重,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力量,震得她手指发麻。
手心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苏晚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被中药汤烫到的地方起了一串水泡,晶莹剔透的,看着有点吓人。刚才太紧张没感觉,现在一放松,钻心的疼就涌了上来。
但她顾不上疼。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胸口那奇怪的跳动上,还有门外林墨刚刚说的那句话。
最近总心脏疼...
难道...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突然钻进她脑子里,让她浑身发冷。
她哆嗦着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那条没发出去的短信草稿。早上在高铁上写的,删了又改,改了又删,到现在还躺在输入框里。
「林墨,我是苏晚。你的心跳,还在想起我吗?」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苏晚吓得一激灵,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猛地转头看去。
安全通道的防火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条缝。
红色的应急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她看不清那个人是谁,但那个身形...她化成灰都认得。
是林墨。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他是不是...认出她了?
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炸开,苏晚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条门缝,和门缝后面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心脏(或者说,是胸口那道疤下面的东西)快要跳出胸腔了。
应急灯还在滋滋作响,红光一闪一闪的,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像场恐怖片。
苏晚握紧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那道门缝,看着那个熟悉的影子,突然觉得,也许她不需要发那条短信了。
因为他已经来了。就在门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