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抱着画板在书架间转了两圈,忽然指着左祁安正在修复的残卷惊呼:“这不是去年拍卖会流拍的《巷陌图》吗?我导师说上面缺了块题跋,原来是在这里!”
左祁安抬眸时,指尖沾着的金粉在阳光下闪了闪:“是从废纸堆里捡的残片,正试着补全。”他推过来一把木椅,“你若感兴趣,不妨看看这几页草稿。”
乔池念去倒茶的路上,听见姑娘叽叽喳喳说起音乐学院的事——有个姓裴的学长总爱在琴房弹未完成的曲子,说要等某个会在雨天蹲槐树下看书的人来填词。她端着茶杯回来时,正撞见左祁安往残卷上补题跋,墨字清劲,写的是“雨打青石板,书声落满巷”。
姑娘走后,雨还没停。乔池念蹲在樟木箱前翻找旧书,忽然摸到个硬纸筒,拆开竟是幅装裱好的素描:光秃秃的槐树下,穿校服的少女抱着《雪国》奔跑,发梢的水珠在画布上晕成淡蓝。画框背面有行小字:“欠你的结局,让懂雨的人来写。”
“裴安寄来的?”她回头时,左祁安正把晾干的《巷陌图》挂在墙上,题跋的墨迹还泛着水光。
“上周收到的,附言说这画该挂在能看见槐树的地方。”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支竹刀,“要不要试试补这幅画的留白?”
乔池念接过竹刀时,指尖又触到他虎口的疤。去年冬天教她修复《金刚经》时,他说古籍修复讲究“可逆性”,不能用太强的胶,就像人心不能被硬塞进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此刻她握着竹刀在素描的留白处添槐叶,忽然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裴安的画是热烈的夏,而她正在补的,是温凉的秋。
入夏后,巷子里的槐树又枝繁叶茂。有天傍晚,乔池念在书店后门发现只受伤的信鸽,脚环上绑着张乐谱,是《巷子》的后半段。左祁安正在调吉他弦,听见她念谱子突然笑了:“这调子改得温柔了,不像他以前那样急吼吼的。”
“你怎么知道?”她低头给信鸽包扎翅膀,鸽羽上还沾着南方的栀子花香。
“上个月收到他的邮件,附了段录音。”他拨动琴弦试了个音,“说在南方看见有人用桑皮纸补油纸伞,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不必太用力。”
吉他声漫出书店时,王伯端着碗绿豆汤过来,看见窗台上晒着的乐谱笑:“当年左老师追师母时,就总在这弹《雨巷》。”他忽然压低声音,“小左今早去打银铺了,说要给你打个书签。”
乔池念转身时撞翻了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倒像幅写意的雨景。左祁安进来时正撞见她慌忙用宣纸吸墨,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纸团:“别动,这墨色正好补《巷陌图》的暮色。”
他捏着纸团往画轴上补色时,乔池念看见他口袋里露出半截银链,坠子是片槐叶形状,边缘还留着敲打时的毛边。就像他这个人,看着清冷,细节里却藏着笨拙的温柔——上次她随口说喜欢老钢笔,他就翻遍旧货市场找了支五成新的英雄牌,用细砂纸磨掉锈迹,笔杆上刻着极小的“念”字。
七夕那天,书店来了位白发老人,拄着雕牡丹的拐杖,说是来取三十年前修的布鞋。乔池念认出是老王师傅常提起的琴师,忙去里屋翻找玻璃柜里的布鞋。回来时正听见老人对左祁安说:“当年那鞋匠总往路灯下挪三尺,说是怕晚归的人看不清路。有些等待啊,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老人走后,左祁安从书架上抽出本《牡丹亭》,书页间夹着片压平的槐叶书签:“王师傅说,这是当年琴师的师妹留在路灯下的。”他忽然单膝跪地,把银链挂在她颈间,“我不想等了。”
槐叶坠子贴在锁骨处,带着银器特有的凉。乔池念摸着坠子上的纹路,忽然想起裴安素描里的雨——原来有些离开不是消失,是化作了照亮前路的光。就像此刻透过天窗落在书页上的阳光,既有夏的余温,又藏着秋的清润。
秋分那天,裴安寄来个大箱子,打开是把旧吉他和满满一箱乐谱。附言说他在南方组了乐队,写了首《巷子里的新故事》,要左祁安帮忙在副歌部分加段古琴。左祁安调试吉他时,乔池念发现琴颈内侧刻着新的字:“青石板记得所有脚步声,不只属于夏天。”
傍晚收摊时,王伯举着收音机经过,里面正放着新曲子,前奏是吉他混着古琴,间奏里竟有书店铜铃的响声。乔池念靠在左祁安肩上听曲子,看见槐叶在暮色里轻轻晃,像谁在远处挥手告别。
“明年春天,去南方看看?”他忽然开口,指尖拨弄着她颈间的银链,“裴安说那里的雨,和巷子里的不一样。”
乔池念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远处杂货店的灯亮了,暖黄的光漫过青石板,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未完成的素描,却已分明能看出圆满的轮廓。
冬雪落时,书店的天窗结了层薄冰。左祁安在修一本民国年间的日记,里面夹着张褪色的戏票,日期是腊月廿三。乔池念忽然想起老王师傅的话,跑去修鞋摊时,正看见他把那双绣牡丹的布鞋装进木盒:“琴师的师妹去年冬天走了,临终说这鞋该留在能看见路灯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雪落在银链上,瞬间化成水珠。乔池念推开书店门时,看见左祁安正往壁炉里添柴,火光在《巷陌图》的题跋上跳动。他转身时,手里拿着本新装订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巷子》,作者栏是三个名字:裴安,乔池念,左祁安。
“最后一段,想写雪落在槐树上的样子。”他翻开册子,最后一页留着大片空白,“等开春槐树发芽,我们一起补。”
乔池念靠在壁炉边翻册子,忽然发现每页的页脚都有片银质槐叶,在火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就像这条巷子藏着的所有故事:老王师傅的等待,老者的日记,裴安的夏,左祁安的秋,最终都化作了落在她生命里的暖光。
除夕夜的钟声敲响时,两人坐在槐树下。左祁安弹起新编的《巷子》,吉他声混着远处的鞭炮响,竟比当年裴安的版本多了几分烟火气。乔池念唱到“青石板上的脚印,一半是夏一半是秋”时,忽然被他拽进怀里。
雪落在两人发间,像撒了把碎星。乔池念摸着他虎口的疤,忽然明白老者日记里的话——有些等待不必太急,就像雨总会落在该落的地方,人总会遇见刚好的温度。
开春后,书店的天窗换上了新玻璃。乔池念蹲在窗台前浇薄荷草,看见左祁安在给《巷陌图》补最后一笔:两只飞鸟正掠过槐树梢,翅膀上沾着细碎的光。她低头时,颈间的银链晃了晃,坠子映在玻璃上,像片永远不会飘落的槐叶。
巷口的铜铃又响了,进来个抱着《雪国》的小姑娘,指着墙上的素描问:“画里的姐姐找到结局了吗?”
乔池念笑着指向窗外:“你看,槐树又发芽了。”
阳光穿过新叶落在左祁安的侧脸上,他正在给新到的古籍盖藏书章,章上的字是“念安堂”。盖完最后一下,他抬头朝她笑,像春风拂过刚解冻的湖面,漾起的涟漪里,藏着整条巷子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