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托夫的声音早已消散，但防空警报那令人神经撕裂的尖啸，却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撕扯着列宁格勒的天空，也撕扯着军校操场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最初的震惊和普希金短暂鼓舞带来的微弱士气，很快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茫然和混乱所取代。
“政治指导员同志！”一个满脸稚气、嘴唇还在微微颤抖的学员冲到普希金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该做什么？敌人真的会轰炸列宁格勒吗？我的家……就在瓦西里岛……”
“闭嘴，科利亚！”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学员厉声喝道，但自己握着枪托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听命令！”
命令在哪里？
军校的指挥系统似乎陷入了瘫痪。校长和高级军官们将自己关在指挥部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后，无线电里传来的只有一片刺耳的沙沙声，夹杂着偶尔几个破碎、急促、意义不明的呼叫片段。没有明确的指令，没有开拔的方向，没有敌情的通报。只有外面持续不断的、象征着毁灭临近的警报声，以及操场上越来越浓重的焦虑和恐慌。
瓦西里耶夫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在临时划定的集结区边缘焦躁地踱步，时不时狠狠踢一脚地上的小石子：“该死的！这算什么？等死吗？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电台全是杂音！这帮老爷们在里面孵蛋吗？！”
普希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指挥着自己负责的学员们整理装备，检查武器。但他内心的焦灼丝毫不亚于瓦西里耶夫。政治工作手册上没有任何一章，教导他如何在完全失序、信息断绝的情况下安抚士兵。他看到那个叫阿列克谢的新兵，脸色惨白如纸，抱着他那支莫辛纳甘步枪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牙齿咯咯作响。普希金走过去，想拍拍他的肩膀，手刚抬起，阿列克谢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
“别……别过来！”阿列克谢的声音尖细而惊恐。
“冷静点，阿列克谢同志，”普希金尽量放缓语气，“我们是红军战士……”
“战士？我们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旁边一个满脸胡茬、眼神阴鸷的老兵嗤笑一声，他粗暴地卷着劣质马合烟，烟丝撒了一地，“小伙子吓尿裤子了？正常！老子在芬兰的雪地里挨冻的时候，你们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呢！”他斜睨了普希金一眼，带着老兵油子特有的、对年轻军官的不屑，“政治指导，省省你那套漂亮话吧。现在要紧的是活命的本事。”他叫马特维耶夫，学员们都私下叫他“老爹”，并非因为年龄，而是他身上那股子历经硝烟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生存气息。
就在这时，指挥部那扇紧闭的橡木门猛地被拉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不是校长，也不是任何熟悉的军事主官。
格里高利·斯米尔诺夫。
他穿着一身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NKVD蓝黑色制服，领章上是令人心悸的深红色镶边。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和审视的意味，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操场上混乱的人群，最终落在普希金身上。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能剥开皮囊，直窥灵魂深处的每一丝波动。他走到操场前方临时充当讲台的木箱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冰冷的视线压制着场上的嘈杂。一种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寒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连瓦西里耶夫都停止了踱步，警惕地盯着他。
“同志们。”斯米尔诺夫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轻易地穿透了警报的噪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已经下达。”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视全场，似乎在评估着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德军正沿着波罗的海沿岸、白俄罗斯和乌克兰方向，向我纵深实施猛烈的装甲突击。前线部队……正在英勇阻击。”他用了一个非常谨慎的词。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装甲突击！纵深！这些词汇背后蕴含的恐怖力量，让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我们军校的任务，”斯米尔诺夫的声音毫无波澜，“是立即开拔，作为增援力量，填补卢加河方向可能出现的防御缺口。你们，将成为保卫列宁格勒的第一道屏障。”他的目光落在普希金和几位军官身上，“普希金政治指导员，瓦西里耶夫排长，你们负责三连。一小时内，完成所有开拔准备。运输卡车在路上了。”
命令清晰而冷酷，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面。去前线！卢加河！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命令真正砸下来，尤其是由这位NKVD特派员宣布时，一股寒意还是瞬间攫住了许多人。阿列克谢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斯米尔诺夫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普希金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嘴角似乎还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普希金同志，考验你们政治工作实效的时候到了。确保士气，确保纪律。任何动摇、恐慌、失败主义的言论……都是对祖国的犯罪，必须被消灭在萌芽状态。明白吗？”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威胁。
“明白，特派员同志！”普希金挺胸回答，声音洪亮，但手心却全是冷汗。斯米尔诺夫话语中赤裸裸的监视和警告意味，让他感到一阵寒意，比那持续不断的空袭警报更令人不安。
斯米尔诺夫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那蓝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指挥部门后，留下无形的压力依然弥漫在空气中。
“卢加河……”瓦西里耶夫走到普希金身边，声音低沉而凝重，他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简易地图，手指点着列宁格勒西南方向，“离这里一百多公里。如果德国佬的坦克真冲得那么快……”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忧虑浓得化不开。
“一小时准备！动作快！”普希金强迫自己将斯米尔诺夫冰冷的眼神和瓦西里耶夫的忧虑暂时压下，大声向学员们吼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检查武器弹药！个人物品精简！水壶灌满！这是实战，同志们！不是演习！任何疏漏都可能要了你自己和战友的命！为了列宁格勒！为了祖国！”
他的吼声在警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有力。学员们被这具体的任务驱动，暂时压下了恐慌，开始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阿列克谢被旁边的老兵推搡着去整理背包，依旧脸色苍白。
普希金走到马特维耶夫身边。老兵正熟练地将最后一点烟丝卷好，塞进嘴里点燃，深吸一口，喷出浓重的烟雾，眯眼看着忙碌的学员。
“马特维耶夫同志，”普希金语气郑重，“三连需要经验。卢加河……情况可能很糟。我希望你能……”
“知道了，指导员。”马特维耶夫打断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疲惫，“放心，该冲的时候，我这把老骨头不会缩在后面。芬兰的雪没埋了我，德国佬的炮弹也未必行。”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扫过那些稚嫩的面孔，尤其是瑟瑟发抖的阿列克谢，“不过，管好那些小崽子。吓破胆的兔子，比敌人死得更快。”他话糙理不糙，普希金默默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陌生的轰鸣声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不同于警报的尖啸，更沉闷，更厚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瓦西里耶夫猛地抬头望天，脸色剧变：“飞机！不是我们的！”
几乎同时，城市西北方向，靠近芬兰湾的工业区上空，骤然爆开一团团肮脏的黑色烟云！高射炮开火了！紧接着，沉闷如滚雷般的爆炸声隐隐传来，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轰炸！是轰炸！”操场上的恐慌瞬间被点燃！
“隐蔽！找掩护！”普希金嘶声大吼！学员们像炸窝的蜂群，本能地扑向周围的建筑、矮墙、甚至直接趴在地上。
普希金背靠着一堵砖墙，心脏狂跳，仰头死死盯着天空。在稀疏的高射炮火和逐渐弥漫的硝烟缝隙中，几个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十字形黑点，正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姿态，在列宁格勒夏日澄澈的蓝天上划过。它们投下的死亡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笼罩了这座城市，也笼罩在每一个即将奔赴前线的人心头。
战争，不再是广播里的词汇。它带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粗暴地闯入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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