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格勒的六月，白夜尚未完全褪去它朦胧的诗意，清晨的阳光已带着温存的力道，斜斜穿过红旗列宁格勒联合军事学校主楼高大窗户的玻璃。光线在擦得锃亮的长条木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旧书、皮革、汗水和地板蜡混合的独特气味——一种属于秩序与雄心的味道。
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普希金站在教室讲台后，背脊挺得如同教科书上的步兵操典插图。他深棕色的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政治指导员那深绿色的常服熨帖地裹着他年轻而略显单薄的身体，领章上那枚小小的金色菱形星徽在光线下闪烁。讲台下，是一张张年轻的、带着军校学员特有朝气的脸庞，眼神里混合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同志们，”普希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特有的、近乎透明的热忱，“我们今天讨论的，不仅是红军《工农红军步兵战斗条令》中的战术协同，更是其中蕴含的集体主义精神内核！现代战争，绝非个人英雄主义的表演场。它是高度组织化的钢铁洪流，是千万颗意志汇成的铁拳！它的力量，来源于每一个环节的精确、无私与对共同事业的绝对忠诚！想想我们伟大的导师列宁同志的话：‘统一意志，使千百万人能在战场上如同一人般行动！’”
他微微前倾，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试图点燃他们眼中同样的火焰。“这意志是什么？是保卫我们亲手建立的苏维埃祖国！保卫我们父辈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集体农庄、工厂和学校！保卫列宁格勒的每一块砖石，莫斯科的每一座公园，斯大林格勒伏尔加河上的每一缕清风！我们为之奋斗的，不是沙皇的疆土，而是世界上第一个工农国家的未来！这未来，正握在我们手中！”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感染力，几个前排的学员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眼神变得更加炽热。
课间休息的铃声清脆地响起，打断了普希金尚未结束的激昂。学员们收拾书本的窸窣声立刻充满了教室。伊万·彼得罗维奇·瓦西里耶夫，一个肩宽背阔、留着短短平头的年轻排长，咧着嘴几步就跨到讲台边，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普希金肩上，震得他差点一个趔趄。
“好你个谢尔盖！‘钢铁洪流’？‘千万颗意志’？”瓦西里耶夫模仿着普希金刚才演讲的腔调，浓眉下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上周在障碍场被那堵矮墙绊了个大跟头，泥巴糊了满脸，我差点就信了你这‘钢铁洪流’的鬼话了！哈哈！”他爽朗的笑声在教室里格外响亮。
普希金脸微微一红，随即也笑了，带着点无奈：“伊万，战术协同是科学，障碍跑是……嗯，是艺术！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他整理着讲台上的教案，试图找回一点指导员的威严。
“行行行，你是政治指导，你说什么都对。”瓦西里耶夫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凑近了点，压低了些声音，但那股子豪爽劲一点没减，“说正经的，晚上老地方？‘灯塔’咖啡馆？听说他们新到了一批格鲁吉亚红酒，味道正得很！尼娜今天应该也轮休吧？”他朝普希金挤挤眼。
听到“尼娜”的名字，普希金的心跳不易察觉地快了一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市立第二医院的外科护士。他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双清澈的、带着点倔强的灰色眼睛，还有她低头专注工作时，浅金色发丝垂落脸颊的模样。一种温暖而隐秘的期待悄然升起，冲淡了刚才被调侃的窘迫。
“嗯，”他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应该……可以。我下班就过去。”
“那就说定了！我先去收拾我那帮猴崽子了！”瓦西里耶夫又重重拍了他一下，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像一阵裹挟着力量的旋风。
傍晚的阳光变得柔和，给涅瓦大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晖。“灯塔”咖啡馆临街的窗边，普希金和瓦西里耶夫相对而坐。木制小桌上，两杯深红色的格鲁吉亚红酒散发着醇厚的果香。普希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口。
“喂，谢尔盖，”瓦西里耶夫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咂咂嘴，“魂儿都快被勾走了？放心，尼诺奇卡答应的事，从不食言。”他揶揄道，“你这哪像个带兵的政治指导，倒像个刚收到情书的傻小子。”
普希金刚想反驳，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尼娜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浅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薄薄的针织开衫，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下仿佛笼着一层光晕。她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但那双灰眼睛在看到他们时，立刻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擦亮的宝石。
“抱歉，临时处理了一个伤口，来晚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歉意。
“没关系，尼诺奇卡！酒刚醒好，来得正好！”瓦西里耶夫大笑着拉开旁边的椅子。
尼娜坐下，目光落在普希金脸上，微微一笑：“今天在军校又给未来的军官们灌输钢铁意志了，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
普希金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热：“是……讨论条令精神。现代战争，集体力量是核心。”他努力找回在军校讲台上的状态。
“核心？我看是核心太沉重，把我们的普希金同志累坏了。”瓦西里耶夫插科打诨，“尼娜，你可得好好开导开导他。”
三人轻松地聊着天，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瓦西里耶夫讲着训练场上的趣事，尼娜分享着医院里的小插曲，普希金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在尼娜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他提议周末一起去城郊的彼得宫城（夏宫）走走，那里的大喷泉群和波罗的海的微风正适合夏天。尼娜的眼睛亮了起来，欣然应允，瓦西里耶夫也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当电灯泡。
这小小的约定，像一颗甜美的糖果，含在普希金心里。他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列宁格勒，街道安宁，行人悠闲，巨大的“苏维埃宫”建筑工地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矗立，象征着宏伟的未来。他年轻的胸膛里，充满了对这份安宁、对这份正在萌芽的感情、对即将在军校和未来军队中践行的理想的热望。和平，如同这六月温煦的晚风，包裹着一切，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命运的利刃，已在遥远国境线的暗夜中悄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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