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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引蛊(中)

宫中醉

三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利刃,每一刻的流逝都带着倒计时的滴答声响,沉重地敲打在虞清欢的心上。别院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所笼罩。青霜走路都踮着脚尖,侍从们更是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沈念安没有再出现,但他无处不在的掌控力却渗透在每一个角落——按时送来的、温度分毫不差的苦涩药汁,精心烹制却清淡得如同嚼蜡的膳食,寝殿里昼夜不息的、带着安神暖意的银丝炭火,还有那些如同影子般无声移动、气息却森然迫人的守卫。

虞清欢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完成“静养”的指令。药,再苦也一滴不剩地咽下;膳,再没胃口也强迫自己吞咽。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窗边的躺椅上,身上紧紧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披风。温暖的狐毛隔绝了深秋的寒意,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越来越浓、如同毒雾般弥漫开来的恐惧。

第三日的黄昏,别院的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致。死寂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脚步声打破。虞清欢透过窗棂缝隙,看到庭院深处,那个她从未踏足过的、据说引了活水温泉的独立小院“涤尘轩”,灯火次第亮起。人影憧憧,无声而迅捷地穿梭忙碌着。空气中,除了沉水香清冷的甜香,开始弥漫起一种极其浓郁、混杂着辛辣、腥甜与草木清苦的奇异药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这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让虞清欢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子时将近。

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星月,只有涤尘轩方向的灯火,如同幽暗深渊中唯一的灯塔,散发着诡异而刺目的光芒。

“娘娘,时辰到了。”青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面容肃穆、气息沉凝的中年仆妇,皆是沈念安心腹死士的打扮。

虞清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狐裘上最后一丝暖意和勇气,缓缓从躺椅上站起身。雪白的狐裘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素色寝衣。她没有拒绝,任由那两个仆妇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扶半架持着她,脚步虚浮地朝着涤尘轩的方向走去。

通往涤尘轩的回廊挂满了惨白的素纱灯笼,在深秋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幢幢鬼影。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越来越近,如同实质般粘稠地包裹上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刺痛感。虞清欢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脆弱的胸腔,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刑场的路上。

涤尘轩的门被无声推开。

一股混杂着浓烈药味、蒸腾水汽和某种奇异腥檀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晕眩。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虞清欢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轩内水汽氤氲,如同置身浓雾。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以整块温润白玉砌成的浴池,池水并非清澈,而是翻滚着一种浓稠如墨汁、不断冒着细密气泡的诡异黑色液体!那浓烈的药味和腥气正是来源于此!池边四周,插满了手臂粗细、刻满扭曲符文的黑色蜡烛,幽绿色的火焰在烛芯跳跃燃烧,散发出阴冷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浴池旁,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枯瘦的妇人。她佝偻着背,穿着一身色彩斑斓、却早已洗得发白褪色、缀满各种奇异骨片和干瘪虫壳的苗疆百褶裙。满头稀疏干枯的白发,如同枯草般盘在头顶,插着几根不知名的黑色鸟羽和锈迹斑斑的银簪。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干的树皮,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得近乎灰白,却异常锐利,如同淬毒的针尖,在幽绿的烛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冰冷光芒。

她手中拄着一根通体漆黑、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暗黄兽骨的蛇头拐杖,拐杖的蛇眼部位,似乎嵌着两颗细小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宝石,如同活物的眼睛。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诡异的环境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源自古老蛮荒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森气息。

苗疆蛊婆!

这就是沈念安寻来的“法子”?!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虞清欢,比体内那蛊胎的阴寒更甚!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被身后的仆妇稳稳扶住。

蛊婆那双灰白的、毫无生气的眼珠缓缓转动,精准地锁定了虞清欢。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脸上、颈侧那几道青黑细线上舔过,最后落在她因恐惧而微微起伏的小腹位置。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般的短促音节。

两个仆妇接收到指令,立刻动作利落地上前,毫不迟疑地开始剥除虞清欢身上仅存的寝衣!

“不!”虞清欢惊恐地挣扎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然而,在训练有素的死士面前,她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赤裸的肌肤,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她如同被剥去外壳的贝类,脆弱、苍白、无助地暴露在这幽冥鬼域般的空间里,暴露在那苗疆蛊婆毫无感情、如同打量祭品般的目光之下!

“入池。”蛊婆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刮过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仆妇半扶半推,将剧烈颤抖、几乎无法站立的虞清欢,带到了那翻滚着浓稠黑水的浴池边。池水散发着惊人的热度,水汽蒸腾,带着一股刺鼻的腥甜药味扑面而来,熏得她几欲作呕。

“下去!”蛊婆的蛇头杖猛地一顿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虞清欢看着那如同沸腾沥青般的黑水,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绝望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雕花木门——那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

门外,庭院深深,夜色如墨。

沈念安……他在哪里?

就在虞清欢被仆妇强行按入那翻滚着浓稠黑水的玉池的瞬间——

“呃——!!!”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的绝望嘶鸣,猛地穿透了涤尘轩厚重的门板,狠狠撕裂了别院死寂的夜空!

涤尘轩外,庭院角落的阴影里,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骤然绷紧!

沈念安背对着那扇紧闭的、散发着诡异光晕的雕花木门,负手而立。玄色锦袍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衣袍上繁复的暗绣云纹在廊下惨白的灯笼微光下,偶尔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站得笔直,如同插在岩石中的标枪,下颌绷得如同刀削斧刻,紧抿的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然而,这看似冷硬如铁的平静表象,在虞清欢那声惨嚎穿透门板的刹那,被瞬间击得粉碎!

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关节猛地爆出骇人的青白色!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宽阔的肩背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带动着玄色的锦袍都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夜色中骤然收缩!瞳孔深处如同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冰冷的怒意?是嗜血的杀机?还是……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缝隙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焦灼?!

那声惨嚎并未停歇,反而在短暂的窒息后,化作更加凄厉、更加破碎、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痛苦呜咽!一声接着一声,如同钝刀,狠狠切割着门外死寂的空气,也切割着沈念安那层冷硬的外壳!

“大人……”侍立在不远处的亲卫统领萧景琰,被那门内传来的非人惨嚎和沈念安骤然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压迫感惊得心神俱震,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退下!”沈念安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沙哑、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带着一种近乎失控边缘的暴戾!那两个字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硬生生挤出来的,蕴含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手下心头一凛,瞬间噤声,立刻垂首退后,重新隐入更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沈念安,就像一座被强行压抑的、濒临爆发的火山!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燃毁天灭地的熔岩!

门内的惨嚎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仿佛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紧接着,是肉体猛烈撞击水面的巨大“噗通”声,伴随着更加绝望、如同溺水般的呛咳和窒息般的嗬嗬声!

沈念安的身体再次剧震!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维持完全的静止!他猛地侧过身,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野兽被逼入绝境般的凶狠!玄色的袍角在夜色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光!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上!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楠木,看清里面正在发生的炼狱景象!额角处,一根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猛地贲张凸起,在惨白的灯笼光下清晰可见,随着他急促而压抑的呼吸,一下下地搏动着!

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出,黏腻在指缝间!但他浑然不觉!

门内的声音变得混乱而诡异。虞清欢的惨嚎渐渐变成了破碎的、无意识的呻吟和抽泣。取而代之的,是那苗疆蛊婆陡然拔高的、如同夜枭啼哭般尖利刺耳的吟唱!那声音忽高忽低,扭曲诡异,完全不成调子,伴随着急促而疯狂的、如同击打某种皮鼓般的沉闷敲击声——是蛇头杖顿地的声音!还有金属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某种液体泼洒的哗啦声!

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药味,似乎更加浓郁了,还夹杂进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腥甜血气!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门内被强行剥离、被献祭!

沈念安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压抑的嘶声,如同受伤的猛兽。那双眼眸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最后的堤坝!冰冷、暴戾、焦灼、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皂靴重重地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步,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要踏碎这令人窒息的等待!

然而,就在他脚掌落地的瞬间,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形!如同被无形的锁链骤然拉紧!那向前倾的身体被强行钉在原地,微微前倾的姿态透出极致的挣扎!

不能进!

蛊婆严令,施术之时,外人绝不可入内惊扰!否则前功尽弃,宿主必遭反噬,顷刻毙命!

理智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几乎要冲破牢笼的本能!他额角的青筋跳动得更加剧烈,紧抿的薄唇甚至渗出了一丝极淡的血迹!他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楚来压制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冲动!

就在这时——

“啊——!!!”

门内,虞清欢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到穿透灵魂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和濒死的绝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活生生地从她体内最深处撕扯出来!

紧接着,是蛊婆一声更加尖锐、近乎癫狂的嘶吼!蛇头杖顿地的声音密集如暴雨!还有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水的“噗通”!

然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扇厚重的门瞬间吞噬了。连庭院里呜咽的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惨白的灯笼在死寂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沈念安的身体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蓄势待发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塑。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专注,死死地钉在那扇门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在等。

等那扇门开启。

等一个宣判。

是生?

还是……死?

那扇门内,是地狱般的沉寂,还是劫后余生的喘息?无人知晓。只有庭院惨白的灯笼,将沈念安凝固如雕像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玄色的锦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吸纳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额角那根贲张的青筋,依旧在无声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门外死寂的空气。

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蓄势待发的姿势,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紧绷的肌肉和死死钉在门板上的视线里。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一丝气息都会惊扰门内那决定生死的微妙平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渗出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无声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晕开几朵深色的、微不足道的印记。

一秒。

两秒。

三秒……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爬上脊背,淹没口鼻。

就在沈念安眼底那最后一丝强行压抑的、名为理智的弦即将彻底崩断的瞬间——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沉重摩擦声的门轴转动声,如同天籁,骤然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涤尘轩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蒸腾的水汽、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淡薄却令人心头发冷的腥甜血气,瞬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那道缝隙中汹涌而出!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是那个搀扶虞清欢进去的中年仆妇之一。她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神里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惊悸,仿佛刚从修罗场中爬出来。她微微喘息着,目光迅速扫过门外,当触及沈念安那双如同深渊寒潭、死死锁定着她的眼眸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重。

成功了?

还是……

沈念安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强行维持的、凝固的姿态瞬间瓦解!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这一步再没有任何迟疑,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狂风!

“如何?”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蕴含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威压,直接砸向那开门的仆妇!

仆妇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恐怖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连忙垂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回、回督爷……引、引出来了……”她似乎回想起方才的恐怖景象,声音都在发飘,“娘娘……还活着。”

“还活着”三个字,如同最后的赦令,终于让沈念安眼底那翻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惊涛骇浪稍稍平息了一丝。但那冰冷凝重的目光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锐利地刺向门内氤氲的水汽深处。

他不再理会那仆妇,身影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撞开那半开的门扉,冲进了那片依旧弥漫着浓烈药味、水汽和血腥气的氤氲空间!

涤尘轩内,景象比初入时更加狼藉,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

巨大的白玉浴池里,那翻滚的浓稠黑水已经平静下来,颜色却变得更加污浊粘腻,如同冷却的石油,表面漂浮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细碎的深色杂质和几缕破碎的、如同水草般的暗红色絮状物。池边那些刻满扭曲符文的黑色蜡烛,幽绿色的火焰摇曳不定,将水汽蒸腾的空间映照得更加光怪陆离。

池边湿漉漉的地面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虞清欢。

她被另一名仆妇用一块宽大厚实的白色绒毯紧紧裹着,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如同金纸般的脸。湿透的黑发凌乱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如同濒死的水草。她双眼紧闭,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和泪痕,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颤抖着。唇瓣被咬得一片血肉模糊,唇角残留着暗红的血痂。裸露在绒毯外的一小截脖颈上,那几道曾经清晰蠕动的青黑色细线,颜色已经变得极其浅淡,几乎要融入苍白的皮肤,如同褪色的劣质墨痕,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那里。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只有极其细微的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整个人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残后、零落成泥的花,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沈念安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她的脸、她脖颈上那浅淡却依旧存在的痕迹、她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池边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放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的圆形扁盒。盒盖半开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东西。

那东西约莫小指粗细,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暗青色,像一条被强行剥离出来的、放大了无数倍的畸形血管。它扭曲地盘踞在盒底,一动不动,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如同脓液般的深绿色胶质物,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在它那暗青色的、半透明的身体内部,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黑点在缓缓移动,如同被封印的、不甘的活物!

这就是……“缠丝”?!

即使以沈念安的定力,在看到这诡异邪物的瞬间,眼底也骤然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和杀机!这东西,竟在她体内盘踞了这么久!

“蛊引已成,宿主精血大损,魂魄受惊,需静养。”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沈念安猛地转头。

那苗疆蛊婆依旧佝偻着背,拄着那根诡异的蛇头杖,站在浴池的另一端。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似乎更深了,灰白的眼珠里也透出一种浓浓的疲惫,但那股源自蛮荒的阴冷气息却丝毫未减。她伸出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指向地上那个装着邪物的黑盒,又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虞清欢,声音毫无波澜:“此物离体,母蛊已除。然‘缠丝’歹毒,其阴寒本源已侵染宿主根本,非一朝可拔。日后……畏寒惧冷,体弱多病,寿元有损,乃必然之果。”她浑浊的眼珠转向沈念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漠然,“能活命,已是万幸。”

寿元有损……

沈念安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幽深冰冷,如同万载寒冰。他紧抿着唇,没有回应蛊婆的话,目光再次落回虞清欢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蛊婆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反应,枯瘦的手伸入她那色彩斑斓的破旧衣裙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同样漆黑、却更小一些的骨盒。她打开盒盖,里面是几颗乌黑油亮、散发着浓烈辛辣气息的药丸。

“此乃‘定魂丹’。”蛊婆将骨盒递给旁边的仆妇,“每日一丸,温水化开,强行灌服。连服七日,固其魂魄,镇其惊悸。”她顿了顿,灰白的眼珠再次扫过虞清欢,“至于精血亏损,畏寒体弱……便是你们的事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拄着蛇头杖,步履蹒跚却异常迅速地朝着涤尘轩的另一道小门走去,那佝偻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弥漫的水汽和幽绿的烛光深处,如同来时一般诡秘。

沈念安没有阻拦,也没有道谢。他的全部心神,此刻都聚焦在池边那个被白色绒毯包裹的、脆弱得如同琉璃的人儿身上。

他大步上前,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蹲下身,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探向虞清欢被绒毯包裹着的颈侧。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那温度低得惊人,如同深埋地底的寒玉!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跳动都间隔得令人心慌。

“回寝殿。”沈念安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避开她可能存在的伤口,用那双能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手,极其珍重地将虞清欢连同那厚厚的绒毯一起,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冰冷而柔软地靠在他坚实灼热的胸膛上。那浓烈的药味、水汽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合着她自身虚弱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沈念安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物,大步流星地走出这片如同炼狱般的涤尘轩,踏入外面清冷的夜色之中。夜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角,也吹动她绒毯外散落的一缕湿发。

他抱着她,穿过挂满惨白灯笼的回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怀中的人儿无知无觉,只有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呼吸,证明她还顽强地活着。

回到那间奢华却空旷的寝殿,沈念安小心翼翼地将虞清欢放在早已铺好厚厚锦褥、熏得暖意融融的拔步床上。他亲手解开那湿漉漉的绒毯,动作快而精准,避免让她再受风寒。当看到她身上那件单薄寝衣也已被池水浸透,紧贴着冰凉的身体时,他的眉头狠狠蹙起。

“更衣!”他沉声命令,背转过身。

青霜和早已候命的仆妇连忙上前,用温热的软巾迅速而轻柔地擦拭她冰冷的身体,换上干燥柔软、用暖炉烘烤得温热的干净寝衣。整个过程,沈念安都背对着床榻,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但那紧绷的肩背线条,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更衣完毕,仆妇退下。青霜小心翼翼地捧来温水和那颗乌黑油亮的“定魂丹”。

沈念安这才转过身,走到床边。他接过药丸,亲自将它放入温水中化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出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他端起药碗,坐在床沿,用一只手臂极其小心地托起虞清欢毫无知觉的头颈,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娘娘……娘娘醒醒……吃药了……”青霜在一旁焦急地低声呼唤。

虞清欢毫无反应,牙关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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