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京城飘起了今岁第一场雪。皑皑白雪覆盖了东宫的琉璃瓦,映得白日也格外清亮,却驱不散朝堂之上弥漫的凝重气息。南方数省遭遇罕见雪灾,奏折雪片般飞入皇宫,字字句句皆是流民嗷嗷、粮荒告急的惨状。
萧煜这几日几乎是连轴转,召集户部、工部等官员议事,可国库储备本就因先前边境防务耗去不少,如今骤然要调拨大批粮草银钱赈灾,竟是捉襟见肘。他在御书房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至深夜,依旧拿不出一个周全之策,只觉得心头像是压了千斤巨石,透不过气。
“殿下,夜深了,还是回东宫歇息片刻吧,龙体要紧。” 贴身太监见他眉宇间满是疲惫,忍不住劝道。
萧煜摆了摆手,揉着眉心道:“罢了,备车,回东宫。”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萧煜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全是赈灾的难题。如何筹措粮草?如何确保物资顺利抵达灾区?如何安抚地方官员不至于中饱私囊?桩桩件件,都让他头疼不已。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驶入东宫。萧煜下了车,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裹紧了披风,却在路过满星所居的揽月殿时,脚步顿住了。
殿内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些微的说话声。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便朝殿门走去。
“……所以说,南路的官道因积雪阻塞,粮草转运必然受阻,须得另寻他路。还有,各州县报上来的受灾人数,恐有虚报瞒报,必须派可靠的官员下去核查,否则赈灾款一旦落入贪官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是满星的声音,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条理。
萧煜微微一怔,她在和谁说话?谈的竟是赈灾之事?
他放轻脚步,站在窗外,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满星正与墨书相对而坐,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上面用朱砂笔圈出了几个区域。满星手中拿着一支笔,指着地图上的某处,正侃侃而谈:“你看,这里有一条废弃的河道,若能调集民夫临时疏通,或许能绕过阻塞的官道,将粮草从水路运送。虽然费时费力,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墨书听得连连点头:“娘娘说得是,奴婢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还有那核查灾情,确实需要信得过的人,否则钱物不到百姓手中,再好的政策也是空谈。”
满星放下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锐利:“此事关系重大,若处理不好,不仅百姓遭殃,更会动摇国本。殿下肩上的担子重,我们虽不能直接插手朝政,但在旁敲侧击一二,亦是本分。”
萧煜站在窗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他从未想过,满星竟会如此关心朝政,更未想到,她对赈灾之事的见解,竟是如此精准透彻,连他和那些大臣们讨论了许久的难题,她三言两语便点出了关键。
那个在他印象中只知打理后宫、清冷疏离的太子妃,此刻在摇曳的烛火下,竟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政治敏锐度和大局观。
他想起了中秋宴上她的琴音,想起了库房事务她的果决,想起了那夜书房里她送来的安神茶……原来,他一直都误解了她。她并非对一切漠不关心,只是她的关心,从不像苏莲那般外露,而是深藏在冷静的表象之下,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关注着他,关注着这个国家。
“娘娘,您说殿下他……会想到这些吗?” 墨书有些担忧地问。
满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殿下聪慧,只是近日事务繁杂,或许一时未能周全。我今日让小厨房炖了些驱寒的姜汤,你等下给殿下送去吧。”
又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关怀。
萧煜再也无法在窗外停留,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轻轻叩响了殿门。
“谁?” 满星的声音传来。
“是我。” 萧煜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墨书过来开了门:“殿下。”
萧煜走进殿内,暖意扑面而来。满星已经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殿下深夜驾临,有何吩咐?”
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与人谈论赈灾策略的不是她。
萧煜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才道:“没什么,路过此地,见你这里还亮着灯,便进来看看。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息?”
“不过是睡不着,与墨书闲聊罢了。” 满星淡淡道,“殿下处理朝政辛苦了,可要喝些姜汤驱寒?墨书刚备好的。”
萧煜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谄媚或探究,只有平静的询问。他点了点头:“也好。”
墨书连忙去端来姜汤。萧煜接过温热的瓷碗,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流下,直抵胃里。
“今日……朝中议及赈灾之事,却是棘手得很。” 萧煜放下瓷碗,状似不经意地说道,目光却紧紧盯着满星。
满星闻言,微微垂眸,语气平淡:“天灾无情,殿下忧心国事,亦是应当。臣妾深居内宫,不懂朝政,怕是帮不上殿下什么忙。”
她在刻意回避。
萧煜心中有些失落,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她总是这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人轻易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
“只是……” 萧煜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道,“方才在窗外,似乎听到你在谈论南路官道阻塞和核查灾情之事?”
满星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恢复自然,抬眸看向萧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听到:“殿下听错了吧,臣妾只是与墨书闲聊些家常罢了。”
她在否认。
萧煜看着她清澈却又疏离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挫败。他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才华和关心,可她却依旧对他保持着距离,恪守着他们之间“表面夫妻”的约定。
是因为苏莲吗?还是因为她从心底里,就从未接纳过他这个夫君?
“满星,” 萧煜忽然开口,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你我虽有约定在先,但你既是太子妃,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亦是未来的国母。有些事,你不必对我如此……见外。”
满星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认真和……一丝期待?
她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随即迅速恢复平静。她知道,萧煜此刻的“认真”,或许只是因为她的见解对他有用,或许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殿下言重了。” 满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臣妾明白自己的身份,也记得与殿下的约定。做好太子妃的本分,不干涉朝政,是臣妾的职责。”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萧煜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
他看着她决绝的侧脸,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失落。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讨厌那个所谓的“约定”了。
如果没有那个约定,她是不是就不会对他如此疏离?是不是就会像寻常夫妻那样,与他分享她的想法,为他分忧?
“罢了,” 萧煜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你早点歇息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揽月殿,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
满星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映着萧煜离去的方向。
她的手,微微攥紧了袖中的帕子。
刚才萧煜的眼神,那声连名带姓的呼唤,还有那句“不必对我如此见外”,都让她平静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但她很快便压下了那丝异样。
萧煜,你终究是误会了。
我关心赈灾,并非为你,亦非为这江山,只是因为……那是民生疾苦,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无法完全漠视的。而我对你的“见外”,则是因为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只有那纸冰冷的约定。
待你登基,我拿到废后圣旨,便会离开这里,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所以,萧煜,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望,也不要试图靠近我。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保持这样的距离,直到约定达成的那一天。
满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让她瞬间清醒。她转过身,对墨书道:“时候不早了,收拾一下,歇息吧。”
墨书看着自家娘娘清冷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殿内的灯火渐渐熄灭,只留下窗外风雪依旧。
而回到自己寝殿的萧煜,却久久无法入眠。
满星那平静却又疏离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产生了一种超越“盟友”和“太子妃”的好奇与……想要靠近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他感到恐慌,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拿起那份关于赈灾的奏折,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满星指着地图分析利弊的模样。
或许……他真的可以试试,打破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深宫中所有的秘密和心事,都掩埋在一片洁白之下。
而属于萧煜和满星的故事,也在这无声的风雪中,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只是他们都未曾料到,这一页的走向,早已偏离了最初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