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运动会闭幕式前一晚,长春的暮色浸得很浓,奥体中心后台的走廊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明明灭灭。褚克惟刚把相机塞进包里,拉链扣磕在金属架上,发出“当”的轻响——这是她今天拍的第三场赛事,镜头里的铅球运动员肌肉贲张,标枪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比战机尾迹还要决绝,都是她偏爱的“力量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发麻,是同事小陈带着哭腔的声音:“克惟,你快来!林薇被救护车拉走了,急性肠胃炎,明天的闭幕式……她上不了了!”
“我马上到!”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时,一股人味混着发胶的甜香扑面而来。林薇的座位空着,椅子上搭着件香槟色的露肩礼服,水钻缝成的枝叶纹样在顶灯下发亮,像只蜷着的蝶。组委会的王主任正对着墙上的队形图叹气,图上六个小人偶用红绳连着,最右边那个被圈了红圈,旁边标着“林薇”。
“六个主持人,走位排了十天,抬手高度、转身角度全卡着音乐节拍,”他指着图上的红绳,“少一个,这链条就断了。明天省长要来看,直播信号全省覆盖,总不能对着空位置说‘这里本该有位主持人’吧?”
小陈开口:“医生说至少住院一周。我们找了三个替补,要么记不住三分钟的即兴串词,要么一站到追光灯下就腿软——林薇那段词里有运动员的家乡典故,得带感情说才动人。”
褚克惟的指尖划过林薇的台词本,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用三种颜色的笔标着:黄色是重音,粉色是停顿,蓝色是手势提示。
忽然,王主任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褚克惟。“我记得,克惟你是中传的吧?”王主任的声音发颤,“当年你们学院主任跟我夸过你,说你‘天生就是该站在台上的人’。”
“主任,这都多少年了……我也没干过这个啊!”
“克惟,算我求你,就当救个场,台词我让人给你标重点,队形跟着走就行,不用你指导任何人。”
褚克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冲锋衣袖口沾着草屑,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白边,和那件礼服放在一起,像块没打磨的石头混进了珠玉堆。但她还是拿起台词本:“给我找间空排练室,再弄杯黑咖啡。”
排练室的地板是浅灰色的,光脚踩上去像踩在结了薄冰的湖面。褚克惟把台词本摊在把杆上,黑咖啡的热气在字里行间蒸腾。第一遍念到“致敬每一位突破极限的运动员”时,她的声音太硬,像在念新闻稿,旁边帮忙顺流程的男主持说到:“这里像跟老朋友聊天,别太硬。”
她点点头,重新开口,尾音故意放软了些。窗外的夜越来越深,排练室的灯亮得像白昼,另外五个主持人轮流陪她走队形。她不用记走位,男主持会在该转身时轻轻碰她的手肘,女主持会在该抬手时用余光示意她高度。当第六遍走完入场流程时,她站在最右侧的标记点上,刚好比左边的女生退后半步,不多不少,像用尺子量过。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闭幕式当天下午,王主任进来时,正赶上褚克惟念颁奖词。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礼服,长发被化妆师挽成低髻,耳后别着枚珍珠发夹,垂落的耳坠随着低头的动作擦过锁骨。“在赛道上,他们用速度对抗风;在泳池里,他们用耐力挑战水……”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轻轻挑动着人的情绪。
“停。”王主任突然喊停,眼眶发红,“就这么说,明天全国观众都会记住你。”
褚克惟笑了笑,“主任,别拿我开玩笑了!能完成任务就很不错了!”
褚克惟对着镜子扯了扯礼服的露肩处,布料很软,却把肩线衬得像刀削过一样利落。她想起大三那年主持校庆晚会,下台时学院主任说:“你天生就该被灯光照着。”那时她总觉得,镜头后面的光更自由——可以拍凌晨五点的训练馆,可以追暴雨里的马拉松,不用对着提词器笑。
同一时间,试飞小队的宿舍里飘着淡淡的药酒味。雷宇正给夏鹏飞按脚——下午打球崴了脚,现在还肿着。张挺推门进来时,手里的机票发出“哗啦”声。
“明天一早飞阎良,今晚给你们放个假。”他把票分下去,“省运会闭幕式,听说有烟花秀,去看看热闹,就当给长春之行收个尾。”
雷宇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真的?我还以为临走前只能擦飞机呢!”
童敢拍了拍邓放的肩膀:“老邓,一起去呗?”
邓放正在擦飞行靴,鞋油在皮革上蹭出亮痕。“无所谓。”他头也没抬,但擦鞋的布停了半秒——射箭馆里,褚克惟穿着绿色长裙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样子突然冒出来,被他皱着眉摁了下去。
高英俊数着票:“六个人,正好一排座。”
“看完早点回来,”邓放把擦好的靴子放进柜子,“明早还要赶飞机!”
闭幕式当晚的奥体中心,像被打翻了的珠宝盒。试飞小队坐在中间靠前区域,雷宇正四处观望:“这场地比咱们基地的大礼堂亮堂十倍!”夏鹏飞的脚还肿着,靠童敢坐着,视线落在舞台上的LED屏上。
邓放的目光掠过观众席——大多是举着灯牌的学生,喊加油的声音浪头似的滚过来。他没什么兴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脑子里过着明天回去后,检查飞机的流程:航电系统、起落架、发动机叶片……
忽然,全场的灯暗了。
追光灯像道银箭,刺破黑暗。六个身影从舞台两侧走出,男主持穿深灰色西装,女主持穿同系列的香槟色礼服,步伐整齐得像仪仗队。走到舞台中央时,他们同时转身鞠躬,裙摆扬起的弧度像半开的花。
“来了!”雷宇推了推邓放。
邓放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去,却在看清最右侧那个身影时,指尖猛地顿住了。
香槟色的礼服在灯光下泛着柔光,露肩的设计刚好露出她肩头的蝴蝶骨,像停着只欲飞的蝶。长发挽成的低髻上,珍珠发夹闪着细碎的光,随着转身的动作,耳坠擦过脖颈,留下极轻的影子。她微微抬着下巴,脸上的笑容不浓,却让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是褚克惟。
雷宇手里的望远镜“啪”地掉在腿上:“那……那不是……褚克惟吗?她怎么在台上主持?”
童敢也看直了眼:“我的天,这变化也太大了……之前就觉得她够好看了!没想到,这样更让人挪不开眼。”
褚克惟站在队伍里,随着音乐抬手,指尖划过半空的弧度和旁边的女主持分毫不差。开口时,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全场,清亮得像山涧的水:“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运动员们,大家晚上好——”尾音轻轻上扬,像羽毛扫过心尖,完全听不出是临时救场。
她念到速滑运动员的故事时,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说到老教练退休时,又添了点哽咽。当有位获奖运动员激动得说不出话时,她笑着接话:“我知道你想说‘谢谢’,但此刻的掌声,已经替你说了千遍万遍。”台下哄堂大笑,她却没笑,只是眼尾微微弯着,分寸刚好。
“她……她还会这个?”高英俊喃喃自语,“摄影、射箭、主持……这也太全能了吧?”
邓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移开。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诧异的审视。航展上的冷淡,射箭馆里的尖锐,此刻全被这礼服包裹的优雅盖住了,像看到一把锋利的刀突然裹上了丝绸,依旧有锋芒,却多了让人意外的温润。
当念到“极限运动特别奖”时,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个极淡的笑——不是对着镜头的职业表情,而是带着点个人情绪的真实。就在那一瞬间,邓放好像看到了她扛着相机在赛道边奔跑的样子,想起了她攥着箭筒跟自己抬杠时,绿色裙摆扫过地面的样子。
原来她藏着这么多面。
闭幕式接近尾声,六个人站成一排,随着音乐再次鞠躬。烟花骤然在夜空中炸开,金的、银的、粉的,映亮了半个夜空。褚克惟微微仰着头,眼里落满了星火,那是一种邓放从未见过的松弛,不像摄影师的挑剔,也不像主持人的紧绷,就只是在看烟花而已。
离场时,雷宇还在念叨:“这褚克惟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没露出来?老邓,你说她会不会开飞机啊?”
邓放走在最后,抬头看了眼漫天的烟花,又低头瞥了眼通往后台的通道——刚才好像瞥见她的背影,礼服的裙摆扫过台阶,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夜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裤脚。他脑子里反复闪回刚才的画面:她站在追光灯下的样子,念台词时嘴角的弧度,看烟花时眼里的光……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形成一个清晰的认知:这个褚克惟,确实是个全能。
摄影、射箭、主持,甚至连怼人的时候都带着股专业的尖锐。她好像总能在不同的领域里游刃有余,像颗被抛到任何轨道都能稳定运行的卫星。
“不知道。”他淡淡回了句,加快了脚步,“也不感兴趣。”
“嚯!!”雷宇回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邓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机票,明天一早就离开长春了。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既不觉得可惜,也不觉得庆幸。
就像看到一架性能出色的试验机,会认可它的参数,却不会对冰冷的金属产生多余的情绪。
他想着,脚步没停,径直走向宿舍的方向。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远处奥体中心的烟花,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