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深秋的风刮过云港市纵横交错的楼宇间隙，已经带上了初冬的凛冽前兆。裴砚辞顶层复式朝南的露台却还残留着午后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

沈昭坐在露台一把宽大的编织藤椅上，目光落在手中一杯早已冷透的茉莉花茶上。瓷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下滑，无声地晕湿了指尖。程宛医生平稳清晰的语音还在耳机里流淌，像某种精密仪器的稳定频率，分析着她昨日那个关于“再次梦到站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的片段背后，潜藏的失落和对回归职场的复杂渴望。

结束通讯提示音响起时，她摘下耳机，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冰凉的杯壁。露台门被推开，裴砚辞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逆光里，深灰的家居裤脚蹭着门槛边缘的灰影。他没进来，只是靠着门框，目光落在她微微弓起的背影上。

“程医生怎么说？”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低沉，没有多余的起伏，却自然地带走了耳机里残留的余音。

沈昭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松开。她没回头，视线依旧垂在杯中的冷茶上，深褐色的茶汤映出一点模糊的天光云影。

“聊了昨天那个……没什么人的会。”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尾音几乎散在风里，“她觉得……我还是……”沈昭停顿了一下，舌尖抵了抵上颚，像是在寻找一个更安全的词，“……需要更多观察期。别急着往那个挤破脑袋的轨道上撞。”

裴砚辞没有说话。露台空间里只剩下风掠过巨大盆栽阔叶时轻微的沙沙声。沈昭感到一股无形的视线从门口方向沉沉地压过来，带着裴砚辞式的审视和早已预设好的结论。她手指收紧，指腹下的陶瓷触感冰冷坚硬。

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开口，声音略快了一线，带着点像是为了抢在对方“禁制令”之前发出一点微弱声音的急切：

“……我……我能养点别的什么吗？” 这话题转得突兀。

裴砚辞的眉峰极轻微地动了一下，视线从她紧绷的脊背上抬起，掠过露台角落那几盆被照料得很好的阔叶绿植，茂盛的绿意与此刻她的僵硬形成微妙反差。

“你想养什么？” 他问，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是纵容还是例行询问。

“狗？” 沈昭吐出这个字，舌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不行。” 裴砚辞的回答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切了进来，简洁利落，没有任何回转余地。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基于逻辑的、不可动摇的冷静判断。他走了进来，停在藤椅旁一步远的地方，逆光带来的阴影完全覆盖了她蜷缩的身影。“你的精力恢复值不足以支撑每天定时遛狗。公寓空间也不够。”陈述句，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事实的铁砧上。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风更冷了。

沈昭没再说话，只是将那只搁在膝盖上、捏着冷杯子、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收了回来，垂放在身侧。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刺扎到。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深色藤椅的编织纹理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弱的希冀熄灭后的沉寂。那沉寂里似乎又掺杂了一点被“不行”堵回角落的无措和茫然。

裴砚辞的目光落在她瞬间塌下去一点的后颈弧线上。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回室内。

三天后，临近傍晚。

门铃短暂地响了一声。

沈昭刚刚在露台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去开门。玄关感应灯随着开门动作亮起柔和的暖黄光晕。

助理林杨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不小的密封航空箱。他脸上带着点职业性的谨慎，侧身让开一点：“沈经理，裴总吩咐送来的。”

箱子被轻轻放在玄关光亮的地板上。林杨完成交接，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门合拢。

沈昭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她低头看着那个安静立在暖光下的塑料箱子。箱子侧面留着几个透气圆孔，透出一点微暗的光影。箱子本身很安静，没有预想中的抓挠或吠叫。一种异常静谧又隐约躁动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干净草料的独特气味，丝丝缕缕地从箱子的缝隙中逸散出来。

她缓缓在箱子旁边蹲下身。冰凉的地砖寒意透过薄薄的家居裤传递上来。指尖拂过光滑的塑料箱体边缘，犹豫片刻，找到了那隐秘的金属插销。

咔哒。

轻细的机关弹开声在寂静的玄关里异常清晰。

顶盖被推开一条缝，更多的光线涌入箱内。

里面。

一团极为幼小的、毛茸茸的影子蜷缩在角落干净的垫布上。背对着光源，只有一个小小的、颤抖的毛茸茸背影，和一条纤细的、微微蜷起的尾巴尖。全身覆盖着细软的浅棕色绒毛，像是被打湿后又勉强干透，显得有点蓬松又有点戗毛。整个身体还没有裴砚辞的巴掌大，因突然涌入的光线和响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根纤细的绒毛都在细微地抖动，小耳朵紧紧地贴在小小的脑袋上，连呼吸都似乎被压抑住了。

一股极其幼嫩的、带着无法言说怯惧的生息扑面而来。

沈昭维持着推开箱盖的姿势，指尖僵在冰冷的塑料边缘。鼻息间是那股越来越浓郁的、属于幼小生命的独特气味。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团剧烈颤抖的、极度恐惧的棕色小身影上。

胸腔深处某个从未被真正察觉过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汹涌而陌生的感觉，如同被强风吹破闸门的潮水，轰然冲破了堤岸！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过滤，甚至没有清晰的语言形态——那纯粹是一种源于本能层面的、对弱小生命的震颤！一种因窥见那无可依靠的、剧烈的恐惧而产生的强烈的感应和冲击，带着近乎令人心碎的重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身体表面那层刚刚凝固起来的冰壳，直抵深埋于内的最柔软区域。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

也没察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她只是下意识地，非常非常缓慢地，将推开箱盖的动作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一丝空气。光线缓缓充盈了整个箱子。幼猫的颤抖更为剧烈了，细弱的小爪子无助地在垫布上扒拉了两下。

沈昭伸出手指，动作笨拙得近乎凝固。她的指腹没有带着任何食物、玩具之类的引诱物，只是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向角落里那团几乎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土的棕白色小毛球伸了过去。

在离幼猫还有几寸远时，她停顿了一下。她看着它因恐惧而不断起伏的、小得可怜的身体。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消毒水和生命新生的气味裹挟着她。

最终，那根指腹温热的指尖，轻轻落在那抖动的背脊上方，悬停在距离绒毛几毫米的空气里，没有再落下。

像是在守护一个随时会被惊散的泡影。

也是在确认某种汹涌的心跳是否真实存在。

客厅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裴砚辞的身影出现在光线更亮一些的入口处。他斜倚在门框上，没有走近玄关这片被柔和顶灯笼罩的区域，目光沉静地落在那僵持着的一人一猫身上。

时间在静止中流淌。

似乎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几秒钟。

那团棕白相间的、颤抖不止的小毛球，在那根悬停的、带着温暖气息的指尖下方，极其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挪动了一下小小的脑袋。紧闭着眼睛，细软的鼻尖，像被风中飘荡的气味牵引着……小心翼翼地……极轻地蹭了一下那悬停的指腹下方、干净温暖的空气。

与其说是触碰，不如说更像一个比叹息还轻的、因恐惧而迟疑的探寻。

指腹下传来那一点微乎其微的、细软绒毛擦过空气的轻柔气流。

沈昭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一股极其细微的电流，顺着指尖细密的神经末梢急速蹿升，瞬间击穿了整个绷紧的躯壳！她像是被这个极其微弱的、源自生命本能的信任或试探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抽回了手指。

那团幼小的棕白立刻剧烈地向垫布更深的角落缩去，背部弓起一个无助的弧度。

沈昭的身体僵在原地，手指虚握在身前，指尖残留着刚才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触感——是空气的微凉，还是绒毛的轻痒？她几乎无法分辨。胸腔里那股汹涌的潮水非但没有退去，反而因这触碰后的瞬间撤离掀起了更大波澜，冲击着喉咙，带着一种闷堵的窒息感。

裴砚辞依旧站在门廊的光影交汇处，双手插在深灰家居裤的口袋里，视线没有离开过玄关的动静。他看着她僵直的背脊，看着她那只带着细微无措蜷缩起来的手，看着那只再度因为受惊而缩进角落的小猫。

暖黄的顶灯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幼猫微弱的叫唤带着泣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细弱如同刚刚苏醒却找不到依靠的生命初啼。空气里幼嫩的生息，恐慌的气味，消毒水的微尘，混合成一种奇异的、牵动人心的张力。

沈昭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蜷起的指尖松开，再次小心翼翼地探过去。这一次，她停在离那个颤抖的小身体更近的地方，几乎就在小猫触手可及的上方。

她不再试图触碰。

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沉默地传递着无声的靠近和守护。

那只棕白色的小猫在角落深处剧烈颤抖了片刻，小小的身体几乎贴在冰冷的箱壁上。细弱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抽动都显出孤立无援的恐惧。然后，在那根悬停的、带着奇妙安稳气息的手指附近，它又一次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迟疑和天生的警惕，试探着将小小的脑袋……探出一点点……

蓬松细软的鼻尖翕动着，捕捉着空气里那股温热的、静止的、却不再带着强迫意味的气息来源。

那点微弱的、试探性的触碰隔着空气传递过来时，沈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胸腔深处那个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汹涌潮汐，却在那无声的“确认”里，悄悄、悄悄地冲开了最后一丝防御的堤岸缺口，无声地漫过了岸。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映出一点微小而深重的湿意轮廓。喉咙口那股闷堵的窒息感依然存在，却悄然沉淀为一种更为深邃、更为沉静的温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