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有些过分白炽。
沈昭坐在工位前,屏幕上是一份新递交的生物医药初创团队的路演精简报告。数据密密麻麻,潜力描绘得天花乱坠。指尖点在触控板上滚动页面,一行行文字却在视网膜上虚化成模糊跳动的光斑。意识沉沉地陷在身体里某个角落,被一层看不见的粘稠胶质裹着,提不起丝毫力气去切割那些数据的脉络逻辑。
视线像失控的导航,又滑了出去。越过隔板上摆着的绿萝肥厚叶子,掠过忙碌同事低垂的发顶,直直投向最尽头那扇深色红木门的方向。磨砂玻璃依旧死气沉沉,不透一丝缝隙。整个办公区那种恒定不变的低压白噪音——键盘声、纸张翻动声、低频的电话交谈——在此刻听来,都变成了从极远处飘来的模糊背景,失真失真,落不到心上。
旁边格子间新来的分析师,带着点初生牛犊的试探热情,探头过来小声问:“沈经理,您看这个转化率的假设是不是有点……?”
“嗯?”沈昭应了一声,声音平平,视线在触控板上无意识地滑动,没聚焦。顿了足有三秒,才像从深水里浮头般,视线迟缓地聚焦在提问的年轻女孩脸上,看清了她眼里那点没藏好的期待和忐忑,“转化率……嗯,等下……你标注一下。”她指了指屏幕一角,语速正常,却透着一股滞涩的疲惫。
屏幕左下角的邮件图标闪了一下新邮件的提示,来自伦敦。她点开。附件是复杂的技术文档,全英文。她盯着那片由陌生词汇和专业术语构筑的墙,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落下去。
阳光在脚边缓慢偏移。
……
公寓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嘈杂。沈昭反手按下玄关灯的开关,暖黄的光晕也只吝啬地照亮这一小块门廊。她几乎是拖着脚步把自己扔进沙发。身体落进柔软的坐垫,激起一片尘埃,细微得看不清。头沉重地往后仰,搁在沙发高高的靠背上,仰面望着天花板那盏没有打开的吸顶灯深色轮廓。城市的夜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晕染进来,在天花板上铺出一片混沌模糊的灰白。
一天高强度运转后的疲乏像沉重的沙袋绑在四肢百骸。是种闷钝的累,沉甸甸压在骨头上,透不过气。心口里却莫名堵着一团乱麻,毫无由来地烦躁着,丝丝缕缕缠绕得难受。指尖下意识地去摸居家裤的口袋,空的。
目光瞟向角落那个金属立柜。她没起身。只是直勾勾看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似乎积蓄了点力气,才从沉陷的沙发里撑起来,走过去拉开顶层抽屉。里面东西码得整齐,那个磨砂黑的金属盒子静静躺在最里面。
她把它拿出来。指腹滑过冰凉粗糙的表面,按开盒盖。里面只剩两颗孤零零的白色硬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釉质光泽。她捏出一颗,金属盒子被随手丢回抽屉深处。
没有回到沙发。她就靠在冰凉的柜子边,在客厅这片半明半昧的昏暗里,剥开了白色的糖纸。糖纸剥开的声音“沙啦”一声,尖锐地划破了死寂的空气。指尖拈着那颗裹着糖霜的小圆球,没有立刻放进嘴里。
视线无焦点地落在不远处沙发扶手上搭着的米白色针织毯。空气里静得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沉闷、突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那酸胀感在心房里悄然弥漫开,牵扯着神经末梢丝丝缕缕地抽紧。
她捏着那颗糖,手指微微用力,冰硬的外壳硌着指腹的皮肤。
就在这时。
沙发深处,被她方才丢下的手机屏幕猛地亮起!惨白的光芒瞬间刺破了这片沉滞的昏暗,像个小型闪电。屏幕在真皮坐垫上嗡鸣、震动、旋转,带起沉闷的摩擦噪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着。
沈昭的心口像被这刺目的白光骤然贯穿,猛地收紧,呼吸狠狠一窒。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几乎是扑了过去,指尖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一把捞起那在沙发上打转的震动源。
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单字代号在惨白的光芒里清晰无比:
Y。
电流信号穿透千山万水,带着大洋另一端特有的、微微延迟的白噪音,如同细小的冰晶粒子,沙沙地摩擦着听筒的边界。
在那片细微的沙沙声之上,一个低沉、稳定、仿佛连大西洋的冰冷潮湿都能冻结的熟悉嗓音,穿透厚重的时差,沉沉灌入她的耳道深处:
“定位发你了。”
他开门见山,没有问候,没有称谓。是裴砚辞式的通知,信息凝练得如同点射出的子弹。背景里只有那点稳定存在的、如同某种永恒背景音的白噪音。
沈昭捏着那颗坚硬冰冷的白色薄荷糖,靠立在冰冷的柜子旁。话筒紧贴着耳廓,那带着点异国寒意、穿透一切杂质的熟悉嗓音撞上鼓膜的瞬间,身体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那裹着疲惫和烦躁的沉重躯壳,似乎裂开了一条不可见的缝隙。
“……什么?”她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声音滞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什么,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糖面上摩挲。
“楼下的酒。”那头的嗓音纹丝不变,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份报告的结果,“让人放到前台了。钥匙在第三格抽屉下层。”
背景里那种细微的白噪音仿佛恒定不变。沈昭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玄关鞋柜。第三格抽屉……那里确实藏着备用钥匙。她甚至能想象那个被层层包装、此刻该静静躺在公寓楼下冰冷大理石前台柜上的酒盒。是他的风格。精准覆盖,不带一丝冗余情绪。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骤然失去了继续缠绕的力气,像退潮般无声消散,只留下更深重的、弥漫开的空茫。捏着糖的手指微松。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有两三秒的时间。只有恒定、均匀的白噪音在沙沙作响,如同某种冰冷的潮汐。
然后,那低沉的、似乎永不改变的声线再度响起:
“睡了?”
依旧是两个字的疑问,语调和他的任何一句工作指令没什么不同。
沈昭垂着眼。视线落在指尖捏着的那颗已经略微被她体温暖化的硬糖上。公寓里空旷的寂静重新包裹上来,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在听筒和自己耳膜之间轻微回响。厨房操作台角落那盏小小的氛围灯,在远处投来一小圈昏黄朦胧的光晕,边缘不清,像蒙了一层薄雾。
她没有回答睡了没睡的问题。黑暗中,身体靠紧冰凉的柜子面板,微微侧了侧头,让发丝垂落下来几缕遮掩住脸侧的轮廓。捏着糖的指尖微动,近乎无声地将那颗冰凉的硬物抵在了唇边。嘴唇被那冰冷的触感刺激得微微分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
“……嗯,”一个含混不清的单音节从她唇缝里逸出,裹着点鼻音,尾音拖得绵长又沉重,像从很深的胸腔里被疲惫拉扯出来,“糖……快吃完了。”那声音放得太轻、太闷,像细沙流过指缝。
电话那端。
信号里的白噪音陡然消失了一瞬!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短暂真空。
紧接着,那如同永恒背景般细微却持续的白噪音重新浮现。只是在那稳定的沙沙声里,极其突兀地,夹进了一声无法掩饰、也无法预演的细微异响——
一声清晰的、仿佛骨骼被骤然收紧摩擦而发出的、短促的吸气声。沉闷而克制,却又极其清晰地震荡了听筒的薄膜。
随即,裴砚辞的呼吸声变了。隔着千山万水、穿过冰冷电波的阻隔,沉重、滚烫,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在低限、又随时可能从喉骨深处炸开的爆破音,一下、又一下,毫无遮拦地撞进了她的耳道深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耳膜上。
“……嗯。”终于,一个极低哑、仿佛在喉咙最深处碾磨过的单音应声传来。伴随着这声,背景里那稳定的白噪音似乎被这骤然加重的呼吸彻底覆盖、吞噬掉了。只有那灼热沉重的喘息,如同带着重量的实体,跨越空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耳畔。
沈昭在深沉的黑暗里闭上眼。指尖那颗坚硬的糖无意识地抵进微张的唇齿间。冰冽的、纯粹的薄荷辛辣,裹挟着一种极其遥远又极其接近的、混合着昂贵雪茄尾调和异国潮湿水汽的复杂烟草味,瞬间在舌苔上弥漫、炸开,凶猛地冲进鼻腔,冲进整个混沌的感知深处。呛得她眼睫剧烈地颤动。